李隆基这几年沉湎美色,将国事大半交与杨国忠打理,虽知道他其中一两件事做得荒唐,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久,他喟然一声:“国师所言有理,此事年代已经久远,功过是非皆不足论。朕一诺千金,便依国师所言,迟家後人,理应是无罪清白的。”
杨国忠仍道:“皇上,此事万不可如此开先例……迟明玉,他以仙鹤图寓意福寿绵长,与日月同辉,便是要觊觎我大唐江山……”
李隆基摆手:“仙鹤延寿图,民间比比皆是。况且,朕若没记错,《战国策》里有一篇邹忌讽齐王纳谏,就连齐王亦能做到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我大唐物华天宝,民风开放,倘若真有对朕不满者,朕岂非更应当效仿先贤,认真聆听一下他的意见。如今朕非得没有聆听,反倒令人满门抄家,岂非是朕之过?”
杨国忠忙道:“皇上乃天子,岂会犯错?”
李隆基摇头:“非也,天子也会犯错。朕老了,这些年,时常想起迟尚书当年锦绣文章,心中亦是十分怀念。”叹了口气,“国忠,此事便算是朕错了,还迟家一个清白,你看如何?”
杨国忠闻言,不敢再申辩,垂首道:“皇上圣明,一切自有圣裁。”
李隆基笑了笑,对迟瑞说道:“迟尚书之子,今日朕便还了你一个清白,此後,你便不再是戴罪之身,与常人一般。”
迟瑞怔住,怔了半晌,他紧紧抓住允鹤的袖袍:“允鹤哥哥,我……”
允鹤回头,冲他粲然一笑:“如何,我说过会替你平反。”
迟瑞不作声,泪水在眶里不停打转。他绝没料到有一天,他会站在天子面前。而天子说他无罪。
他激动的有些难以置信,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杨国忠冷声道:“皇上赐你无罪,还不谢恩!”
迟瑞上前一步,抓住允鹤的双手,认真道:“谢谢……”
李隆基:“……”
杨国忠:“你……”
这少年全无面圣经验,杨国忠令他谢恩,他本能便以为是要感谢应谢之人。
允鹤笑了笑:“不必谢我。”
李隆基心胸豁达,倒也并不计较:“无妨,此事本就是朕不对在先,倒累了你一家人。你不在心中骂朕,已是难得,又何来什麽恩要谢。”此事说开,他又笑起来,“国师,此事朕已自承不对,朕命你要封赏,适才这一件便不算,你重新开口要一件罢。”
允鹤淡道:“便只这一件事,再无其他。”
李隆基道:“君无戏言,朕既答应了要赏你,自然就是要赏的。”
允鹤道:“我乃修行之人,无欲无求。倘若真要什麽,就请贵妃娘娘把头上的白玉簪交还给我。”
“哦?”李隆基颇有深意的侧头,看了眼杨妃鬓上的簪子,“朕让你问朕要封赏,你倒问了娘娘。”
安禄山朝允鹤睨了眼:这少年适才还将矛头对准杨国忠,这会却又转头当着天子的面,去讨杨妃的鬓间钗环。瞧他模样,倒不似急色之人。
杨妃娥眉深锁:适才听这少年言辞,显是对哥哥颇多不满的,这会子他却来讨我鬓上发簪……他若对我存着几分好感,倒不必担心他会与哥哥为难了。
擡手抚了抚头上的玉簪,这根簪子,她虽颇为喜爱,但若为着整个杨家,却是值的。
含笑道:“难得国师喜欢臣妾的簪子,一点俗物……”
阿肥听允鹤提到簪子,一眼便认出杨妃发上所簪乃是允鹤的天玑白玉簪:“什麽俗物,此乃仙家之物,尔等凡人也配……”
允鹤摆手示意它不要说话。
其馀人先前见迟瑞进来时抱着一只胖鸟,只当他少年人玩心重,饲养宠物。此刻乍闻阿肥开口说话,俱是一惊。
允鹤释疑:“此鸟随我修行已久,会通人语,诸位不必太过惊讶。”又道,“这根簪子,本是我的旧物。对娘娘而言,兴许只是一件玩物,对我而言,却是一件防身利器。”他说完,一扣指,真气漫出。
杨妃鬓上的白玉簪受到感应,亮起七彩华光,发出声有如鹤唳般的共鸣。
杨妃大为窘迫。
李隆基却好奇起来:“国师旧物,如何会到了这深宫之中?”
允鹤随口道:“出门忘带钱,将它抵了出去,至于如何能到这深宫大内当中,我也不得而知。”
虢国夫人道:“既是如此重要的物件,为何随意就将它抵了?”
允鹤淡道:“并非随意,只因有更重要的事情,故而值得去换。”
虢国夫人抿嘴一笑:“普天之人能用银子换来的东西,皆不过俗物,有什麽值得以仙家之物去抵?”
允鹤言简意赅:“有。”
虢国夫人被他一个字堵了话头,大感无味。
李隆基身子前倾,显然十分有兴趣:“这俗世间,有何物值得国师如此珍视?”
允鹤笑看了迟瑞一眼:“人。”
李隆基挑眉:“人?”
允鹤正色道:“六道之中,唯有人有七情六欲。也便是如此,才有红尘三千,如此热闹。”
李隆基点头:“有理。”又向杨玉环道,“玉环,此物既是国师旧物,你看……”
杨妃强笑着,柔声道:“既是国师之物,又是仙家之物,玉环不敢独占,自然要还给国师的。”她说完,擡手将玉簪取下,“物归原主,理所应当。”
允鹤道了声谢,接过簪子。
李隆基便道:“好了,说了这半天,想来大夥也该饿了。这便入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