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康敛衽躬身,语气恭谨却无半分暖意:
“臣多谢太后慈怀垂顾。只是这门婚事乃圣上钦赐,臣与王妃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若日后当真要添侧妃妾室,臣一切听凭圣上裁夺,不敢擅专。”
贺景春垂手立在朱成康下,身形略矮了半截。
前头朱成康的宽肩挡了大半视线,可他偏能觉出一道锐利如锋的目光穿透人影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和几分掂量,叫人背脊寒,叫人浑身不自在。
“你这话倒也在理。”
太后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她的脸上堆着和气的笑,缓声道:
“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过会儿命妇们便要过来请安说话,你们夫妻二人也不必在此陪着。不如就去园子里散散,避避人,待到午时再往清河殿去,省得在朝臣堆里挤着,倒少了几分自在。”
二人齐声应诺,又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来。
刚转过回廊,朱成康瞥见贺景春眼角的余光总往太医署的方向飘,那眼神里藏不住的念想如星子般明灭,他薄唇一勾,不由得低低冷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讥诮:
“怎么,魂儿都飞了,这才离了殿,便惦记着要去见什么人?”
贺景春倒不遮掩,抬眼望他,坦然点了点头,眼底还带着几分希冀。
朱成康那双柳叶眼微微眯起,眼尾上挑着,皮肉上泛着笑,可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定定盯着他,转头时颈侧弧度如弯月,偏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凶险:
“你若想去,便去就是。只是你可想好了,你去见他,他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得安生了。”
贺景春脸上的血色霎时褪了大半,神色一僵,嘴唇动了动后终是低下头,抿着唇不再言语。
朱成康嘴角仍噙着那抹似笑非笑,语气闲散得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闲事:
“宫里规矩多,你孤身一人可逛不得,须得跟着我。你若真想去太医署瞧瞧,我便带你走一遭便是,也叫你了了心愿。”
贺景春闻言,眼里霎时亮起微光,忙抬眼瞧他,却见朱成康神色淡淡的瞧不出真假,又忙收敛了喜意,警惕地蹙了蹙眉,显然不信他会这般好心。
朱成康瞧着他那点小心思心中了然,轻轻挑了挑眉梢:
“若是不愿,便去梅园枯坐到午时,也好清净。”
贺景春生怕他变卦,忙堆起笑来,眉眼都弯成月牙了,连声应道:
“愿意,自然愿意。”
朱成康面上瞧不出喜怒,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嘲弄,率先抬步前行,贺景春连忙跟上,二人沿着宫道缓步而行。
一路上宫人们皆是轻手轻脚地穿梭往来,唯有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响,不闻半句闲谈,偌大的皇宫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偶有一队宫女捧着食盒、提着香炉、抱着锦垫从旁经过,一个个也是敛声屏气,鸦雀无声的。
她们间簪着应时的红绒花,或是小巧的元宝簪,在素净的衣料映衬下平添了几点鲜活喜气,如同寒枝上缀着的红点,亮眼得很。
沿途金钉朱户的殿门次第开启,丹陛下的铜鹤、铜龟昂肃立,姿态威严,口中衔着的香饼已换上新的,正氤氲出缕缕清烟与清晨的寒气交融,竟生出几分仙家气象,缥缈得紧。
御道两旁早已有内监们抬着各色精巧宫灯,正忙碌悬挂,一个个踮脚抬肩,动作麻利。
有玻璃的、绢纱的、羊角的、珐琅的,或绘着岁寒三友,或描着五谷丰登、那八仙过海、麻姑献寿等故事,琳琅满目,已在亮光中透出缤纷色彩,瞧着热闹得紧。
他们来时经过金池桥进宫的时候,数丈高的鳌山灯架已初见雏形,工匠们架着云梯,正将龙凤、麒麟等祥瑞灯样往上安置。
那龙鳞凤羽皆用金箔银线装饰,虽未点亮,却已是金光闪烁得耀人眼目,就连桥边两岸边都早挂满了琉璃荷花灯,粉白相间映着桥下碧波,宛若仙境。
贺景春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心中却是愈忐忑,如揣了只小兔子般怦怦直跳。
他牢牢记着齐国安的值班表,知晓他今日必在太医院当值,只是不知师父此刻是在值房静坐,还是已奉旨往哪个宫苑看诊去了。
太医院西侧的值房内药香沉静醇厚,混杂着药材的清苦与甘醇,偶尔还能闻到远处飘来的硫磺气息,自成一派清寂。
屋内,苗院使正戴着老花镜,细细校验着一批即将往边军的金疮药方,齐国安则坐在一旁,凝神校对一卷药典,手指顺着字迹缓缓移动,忽然听得门外内侍一声清晰的通传:
“荣康王、王妃到——”
齐国安心中猛地一凛,如遭雷击,手中书卷险些滑落。
他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拼命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情绪,快步起身至门前,躬身相迎,腰杆弯得极低。
只见朱成康携着贺景春缓步而入,朱成康一身亲王常服,神色平淡,甚至唇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可他甫一踏入房里,这满室药香仿佛瞬间凝固,连空气都沉滞了几分,透着无形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