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叮嘱了,不宜下床走动,需先静卧几日。”
岁岁说时语句极淡,像不愿任何人感知到她那时奔向永延殿的急切。
江休言便依声半靠在塌间,迟疑了很久,问:“我嘱咐过夫子,叫你不必因我涉险,你怎还来?”
岁岁放下手里的香箸,话语略急:“若我当真不来,你当如何?”
她有些责备,有些恼,但还是将这些情绪压下,以一贯的从容自持之态处之,于是放慢了语速,说:“去年行宫下,你说与我共赴一场雨。”
“却是不做数了?”
江休言一愣,那时快意洒脱,连冬风都要为他坛中酒作歌,便毫无忌惮迎风披雪,便与她订杯盏之约,世间的风雨都敌不过一场宿醉。
彼时他不解岁岁何故苦收棱角,如蚕般将自己缚入茧中,万事调和折中。如今他解了,归国后,他也见过太多诡术与欺诈,也迷惘到险些失其道。
幸而明月亘古,长风未歇,那些自我与傲骨一直顽固地挺立着。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与你说过的话,从未有变。”江休言顿默片刻,再道:“我也亦然。”
自江左重逢,再到京都种种,若说不曾觉察到岁岁刻意的疏远,自是假的。
他怎会不明白,她曾经几番的剖白心迹,只换取一片隐瞒与不辞而别,她心有疏离,也是自然。
所以,纵使这些误会和龃龉化作千重山阻隔在其间,他也甘做愚公移山。
岁岁一时忘了拿起羽尘清扫炉边香灰,只觉愕然。
自己不是没有疑虑过,从沈年到江休言,从书院纨绔到一国储君,他当真还能道心如一,不负长灯,固守身体里的白雪与烈骨么?
但江左再会以后,她便知道他绝非随波逐流者。
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归清楚,与此刻这样特意地解释道明,到底是不同的。
她静默着,心底的湖泊微动。
见岁岁良久不语,江休言以为她还有忧疑,便端直身子,认真注视着那双清眸,道:“我此来大鄢,本是奉父皇之命收复当年割让的城池与疆土,大鄢如今表象上是鼎盛之姿不假,但你我皆知真到了平华帝驾鹤西归的那一天,大鄢便会迅速急衰而下。”
“到那时,我国兵力自不会在大鄢之下,手握充足的筹码与新皇谈判,可哪一个新皇敢在登基之初便把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退回,怕是一生都将受民臣饥辱。如此一来,我国便只有动兵拿回疆土,届时只会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我自是不愿开战的,便想到了‘并国’之措,两国和立,化合为一,共载民物。”
岁岁手上清扫香灰的动作略微停滞了片刻,理清他这段长篇话语的脉络,道:
“若如你所说,世上再无靖鄢之分,天下趋于大同,诚然乃理想之境。可抛开诸多困阻不论,且谈这最后一步,两国化一,势必有一国君王要退位,谁能甘愿?”
江休言摇了摇头:“岁岁,自昔年目睹贺姝与廉江之死后,我总困惑,皇权究竟是为了护守江山治国统法,还是簇拥集权一层一层地向下剥削?居高位者往往看不见草芥是如何行力过活,既然不知,又何以治理?”
“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如家禽般被圈入阶级的囚笼,被钉得死死的,如此三六九等,位阶分明。”
说至动情处,他不慎牵扯到自己受伤的背骨,却仿若未觉,仍在滔滔:“我不愿万里江山冠一家之姓,不愿官民阶级泾渭分明层层压迫,我甚至不愿看见……”
“不愿看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屈膝叩首。”
“人”字的发音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宣读一封绝笔。
熏香终于燃好,岁岁阖上香盖,瓷盖碰撞时发出脆响,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心底的荒原在震裂。
这番言论江休言此前也同平华帝探讨过,平华帝初听时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可岁岁是平静的,至少面上平静如常,但这不代表她不震撼。
她确确实实感到震撼,连心跳都仿佛和着山谷的回响一下一下地颤栗着。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休言的论点有多么违背伦常,而是在于数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竟是他眼里应该被连根拔起的腐烂。
岁岁一直明了,他们于大雾中上下求索,所抗争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或哪一方势力,而是——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