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元祯的身子,孟医工笑意凝住,她蜻蜓点水似的瞥了眼萧夷光,语气略遗憾:
“殿下真是世间少见的好乾元,八娘的病只适合躺卧静养,可车里窄小,又有辆四轮车,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躺着。”
这可难倒了上官校尉,他想过让孟医工和萧八娘一辆车子,可稚婢正是要人哄的年纪,总不能教堂堂王太女元祯照看。
若是将萧八娘单独放在一辆车中,另一辆车坐着三个人,赶路时不免会被甩在后头。
说到众人正为难的时候,孟医工头皮还止不住发麻,后怕道:“太女的部曲不想在你身上耗费时间,还是想扔下你,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就差指责殿下色迷心窍了!”
寒意从萧夷光的脊椎蔓延到全身,掌心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心内生出的惊惧比孟医工更甚百倍。
与只读医书的孟医工不同,萧夷光熟读史书,通晓驭人之术,知道史册上不乏昏聩的主公独断专行,最后激起属下犯上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站在旁观者角度,她也会做出部曲一样的选择,责怪元祯沉湎美色,做事不计后果。可身在局中,亲身面对过绝处逢生,萧夷光不得不生出一丝侥幸。
这点侥幸里,既有对元祯顶着压力救下自己的感激,也有对她御下有方、摆平众怒的钦佩。
一直折磨萧夷光的惶恐也慢慢平息,像飘摇不定的柳絮沾上了水。
“部曲们各执一词,殿下谁的都没听,为了让八娘在车里躺着,她让人将四轮车搬进我车子,自个曲身缩在角落里。”
孟医工直摇头:“傍晚停车后,果然她的腰都快被车震断了,脸色比茯苓还白。”
突然帐篷里一暗,有人遮住外头的篝火,手掀起帐帘。
见有人靠近,两人对视一眼,闭口不再谈论元祯。
苟柔送稚婢进来睡觉,她一脸倦容:“喏,跟你说了八娘醒了,你还不信。八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萧夷光的身子还有些弱,稚婢扑进她怀里,差点没被撞散了架子,她安抚地抚摸稚婢的头发,问询道:
“妾和稚婢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殿**恤,妾想当面向殿下道谢,却听说殿下身体不适,不知现在可有所好转?”
苟柔闻言,复杂地看了眼萧夷光,她的容貌不饰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就连她看了都怦然心动,干笑几声:
“劳八娘的关心,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更快好起来。明日寅时车子就启程,八娘和孟医工早些歇下吧。”
她态度淡淡,语气也不热络,反倒有些避着萧夷光的意思,将稚婢送到就转身离开。
孟医工悄悄对萧夷光道:“苟女史的心全放在殿下身上,看殿下累得吃不进晚食,眼泪都要落下来,硬是哄了小半个时辰,她估计也没心思理咱们。”
熄灭如豆的油灯,稚婢坐了一日的车,砸吧着小嘴很快与周公见面,外头部曲们也吃饱喝足归帐睡去,只留守夜的人对着篝火枯坐。
火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叫声细碎,萧夷光躺在褥中,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毫无睡意,就不免想起坐在四轮车上的那个瘦弱身影。
作为部曲们的统帅,她能牢牢控亡命之徒于掌中,不过心肠太软了些,但若换个角度,将她看做妻子,除开单薄的身子,其他地方却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在想些什么呢?!
萧夷光咬住下唇,兵荒马乱里,她几乎快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卢猷之。
羌人恨他入骨,他单枪匹马回潼关,想必也会命丧于乱兵之中。
乱世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莫说卢猷之,就是她,也逃脱不开命运的桎梏。萧夷光不是辜恩负义的人,元祯几次救下她的性命,除了以身报答,她想不出任何能报恩的法子。
孟医工经过离奇昏迷,梦里离京,醒来又听说家园被毁,几日间人生大起大落,自然也难以入眠。
她的睡相没有萧夷光那么好,翻来覆去后,仗着自己也是坤泽,毫无顾虑地贴近萧夷光。
旁观者清,她一语道出缠绕在萧夷光心头的事:“八娘,殿下舍了命也要带你回江南,是不是对你有意?”
大凡乾元开始对一个坤泽好,那一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孟医工没嫁过人,但对这种事充满求知欲,双眼在黑暗里亮得如灯盏。
鼻息打在耳边,萧夷光略不自然,提到自个的情事,脸颊染上淡淡的红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会知道呢?”孟医工伸出手,看不见自己的五指,没了白日的束缚,她畅所欲言:“殿下与你同处一车,就没有说什么吗?”
“她……”
自遇见后,尽管元祯先是威胁后又安慰,最后体贴,费尽心思,若是寻常坤泽,早就认为元祯对自己势在必得。
但萧夷光彷徨过后,却敏锐觉察到,元祯虽板着脸迫她上车,初时言语也多冒犯,可举止一直守着礼节,按理来说,她家世已落魄,元祯大可不必做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