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静和宫的更漏滴到三更时,邵庭终于卸下了一身公主的装扮。
宫女们为他换上素白寝衣,退下时细心地放下了层层纱帐。
只有在这样的深夜,他才能短暂地做回一个普通的男孩。
月光透过纱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邵庭辗转反侧,一想到明日又要去上书房听那些晦涩的经文,就烦躁地踢开了锦被。
“呜”
隐约的啜泣声从窗外飘来。
邵庭起初以为是夜风吹过竹林的声响,但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分明是人的哭声。
邵庭屏息听了片刻,赤着脚溜下床,循着声音找去。
假山后的石洞里,周璟安蜷缩成一团,月光将他颤抖的肩头镀上一层银边。
他听到脚步声,惊得猛地抬头,后脑勺“咚”地撞在石壁上,又疼得跌坐在地,额角瞬间红了一片。
“公、公主”周璟安手忙脚乱地要行礼,额头上渗出的血珠却顺着脸颊滑落。
邵庭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坐下,紧接着蹲下身,拨开他额前的碎——那里已鼓起个青包,还渗着血丝。
邵庭掏出手帕帮周璟安轻轻擦拭着,周璟安疼得倒抽凉气,却听见邵庭“呼呼”地替他吹气。
周璟安立刻站起身睁大眼:“这这不合规矩!”
他想推开邵庭,却被抓住手腕,邵庭把他按在石凳上,用自己的寝衣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两人在假山阴影里坐着,只有风吹过海棠叶的沙沙声。
邵庭戳了戳周璟安颤抖的肩膀,又指了指他泛红的眼眶,歪着头看向周璟安等他说话。
周璟安不敢直视公主水汪汪的眼睛,但他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
“兴许是我哥今天来宫里了吧,突然想起家里的演武场了。以前大哥会陪我练武到很晚,爹娘就在廊下看着”
“可是在这宫里,我要变得处处小心,再也不会有我大哥那样的人能随时护在我身前了。”
说着说着,周璟安又想起了家里人关切的声音,一滴泪砸在石板上,洇开小小的水痕。
邵庭静静听着,然后忽然张开双臂,将比自己还高半头的周璟安搂进怀里。
周璟安浑身一僵,鼻尖蹭到邵庭寝衣上的兰草香。
这怀抱比想象中温暖,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却又让他想起母亲睡前的拥抱。
他想挣脱,又怕碰伤邵庭,最后只能红着耳朵,任由那只小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背。
“公主”他闷声开口,声音闷闷的,“你不怕守夜的宫人们看见吗?”
邵庭没松开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
良久,他松开周璟安,抓起他的左手,用指尖在掌心慢慢画着笔画。
周璟安痒痒地想缩手,却被握得更紧——温热的触感在掌心蜿蜒,最终停在四个字上:
我保护你
月光下,周璟安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字,又看看邵庭认真的眼睛。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郑重。
他忽然笑了,合拢手掌,把邵庭的手包在里面,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揣了块暖玉。
“璟安也会”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异常坚定,“永远保护公主。”
从假山后那个哭泣的夜晚起,他就明白了他的使命。
——公主不会说话,那他便做她的口舌;公主需要守护,那他便长成遮风的屏障。
那夜以后的六年里,太子的每一次刁难他再未瑟缩过。
他们十岁那年,太子嘲讽公主“哑巴无用”,他几乎是本能地挡在邵庭身前,用《礼记》里的“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怼得太子哑口无言。
事后邵庭偷偷握住他的手时,他才现自己的手心里紧张的全是汗。
少年渐渐长大,连幼时最怕的虫子都敢徒手捏起,却偏偏要在邵庭掏出蚕宝宝时,故意露出惊慌神色。
他清楚地记得,上次假装被虫子吓得后退时,邵庭眼里那瞬间亮起的狡黠光芒——原来让一个人开心如此简单,只需配合他的小恶作剧。
“只要庭儿开心就好”,这个念头像藤蔓,在心底悄悄爬满每个晨昏。
是啊,庭儿开心,璟安就开心。
永春十二年暮春,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