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尉鸣鹤初入上书房时,宫中曾惊讶李美人怎么歹竹出好笋,生出了个聪明知礼的皇子。”
“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母子俩。”
“本宫倒觉得不是一脉相承。”沈知姁细眉挑起:“毕竟李美人再如何粗鄙卑鄙,也断断做不出自己亲儿子这样弑母杀子的事情。”
女郎温和中藏着嗤嘲的声音落下,硬生生让尉鸣鹤呕出一口鲜血
——帝王的尊严,让他始终不能接受被沈知姁拘禁的结局,更难以面对此时自己衰老、任人嘲讽而不能的身躯;男人的尊严,令他看不得沈知姁与别人这样亲昵熟悉,这样默契地你一言我一语、将他的阴暗面全部揭露。
心口剧烈疼痛之下,尉鸣鹤竟清醒了几分,用目光恨恨剜着眼前两人:“淙儿呢,漮儿呢,皇祖母呢,辅政大臣呢,朕要见他们!”
他已经是弥留之际,定要亲见尉淙,降下圣旨,赐死沈知姁、韩栖云、沈家与夜影司!
若是尉淙不肯,那就废掉尉淙,改立尉漮!
“出了那样的事情,淙儿不会再见你,太皇太后、康王与辅政大臣们也怕在御前受伤乃至丢命。”沈知姁扫过尉鸣鹤满头白发:太医们说,尉鸣鹤情绪激动时会忘事,不过没关系,她提醒一下便是了。
果然,尉鸣鹤神色怔愣一瞬,想起自己误伤尉淙之事,旋即眉眼都皱在一块儿,痛苦嘶吼道:“朕是无意的!不、不,是沈知姁你给朕用了药!”
他做过三年天子,自然知道太医院的秘药。
这几年间,他就见过儿子们两三面,回回都赶上忍不住脾气的时候——这定是沈知姁做的手脚!
后来,他失手伤了淙儿,便被挪到了这坟墓一样死寂的落霞宫来……
“你在罪己诏中都亲口承认弑母杀子,退居别宫了,如今将死就不必辩解了。”韩栖云觑了眼沈知姁,继续刺激道:“你即便在乡野上随意拉一位农夫,都知道此事。”
这话就似一道惊雷,骤然击中尉鸣鹤的心神。
时至今日,这条恶犬才知道自己在朝臣与百姓面前是怎样暴戾失德的形象。
尉鸣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身骤然往沈知姁的方向扑去,面如恶鬼,嗓音粗粝:“沈知姁,你答应过朕!答应过朕!”
只是由于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他这一番动作就像是在浅滩扑腾、半死不活、将要腐败的鱼儿。
没有半点儿威胁力,让人看了只能生出施舍般的可怜。
“我答应过你什么?”
沈知姁哑然失笑:“我只是威胁你,若你敢有所动作,就立刻将李美人之死的真相公布出去,可没说一直帮你保留着这个秘密。”
“更何况,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没放弃往外头传消息么?”
温温柔柔的话语一落,仍在床上挣动的尉鸣鹤霎时僵硬了一瞬——沈知姁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便说明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仍在沈知姁的监视之下。甚至,那些他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只是沈知姁闲暇之余用来捉弄他的陷阱。
给予一点点希冀的光,再随手抹去。
多么简单又容易让人绝望的小法子——这是尉鸣鹤在这皇宫中学习到的第一课,现在又在他身上重演。
让尉鸣鹤觉得讥嘲的是,当时沈知姁的确没有允诺之言,是他被戳中要害,慌乱之下根本没有细想这些细节。
不,更嘲讽的是,十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沈知姁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厌恶又冷漠的表情。
阖眼僵硬半晌,尉鸣鹤仰面望向沈知姁,略过方才的问题,咬牙切齿地问道:“罪己诏?朕什么时候下过罪己诏?”
“在你伤了淙儿之后。”提及尉淙,沈知姁眼底有了真切的怒意。
韩栖云适时接口:“天子弑母杀子,实属失德,自然要罪己退居,由皇后携太子监国。”
他一顿,讥笑着看向尉鸣鹤:“哦,微臣忘了,陛下暴戾糊涂,恐怕早忘了让皇后娘娘亲自撰写的罪己诏。”
听到这儿,尉鸣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被囚困的时候,沈知姁已经将他在外头塑造成了一位暴君,用他的残暴来沉淀她这个皇后的贤良——所以这十年间,不论是太皇太后、诸位后妃,还是罗郡王、承恩公与太傅等朝臣,都没有任何主动请见的举动。
然后,再借着尉淙受伤,将他这个天子顺理成章地丢到京郊行宫,等他在病痛中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
想来那所谓的退居诏书颁布时,他的臣民应当是欢欣鼓舞的吧?
一想到这点,尉鸣鹤就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被冤枉的刺痛,喉间像是被眼泪堵住,既泛出一股苦味,又让他感到窒息。
尉鸣鹤一时间难以呼吸,双目蓄泪,因激动而带了一丝红晕的面色渐渐转向灰白枯槁,头颅也渐渐垂下。
沈知姁眉心轻蹙,看了眼韩栖云。
韩栖云瞬间会意上前,将尉鸣鹤从俯卧摆成平躺,又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凉水迎面泼去,用茶盏盖子撬开尉鸣鹤不知何时紧紧屏住的唇舌。
尉鸣鹤的呼吸重新通畅起来,只是原先粗重的喘息渐渐趋于微弱,如同河水东流一般无可挽回。
预示着回光返照即将结束。
“沈知姁,朕不如你狠心,竟能舍得用尉淙做诱饵。”
“你口口声声斥责朕与李氏,一副瞧不起的模样,最后不还是做了一样的人?”
尉鸣鹤心中亦有察觉,口中却不肯认输,浑浊的目光竟是透露出凶狠,誓要在临死前在沈知姁心口咬下一口肉来,再不济也要恶心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