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哽咽了一下,“纵使给他纳上十房八房的妾室,一年到头连人影都见不着。上月好不容易回府,还没说上几句话,大理寺又来了急报。。。。。。”
她说着突然打住,将脸别向窗外那株积雪的梅树。
沈夫人听两位媳妇越说越不成体统,轻咳了一声,“眼瞧着就要过年了。。。”她温声打断,目光在女儿尚未显怀的腹部停留片刻,“秋娘这时候诊出喜脉,正是个好兆头。”
大嫂也连忙安慰她道,“你沾了秋娘的喜孕,说不定很快也有了。。。。。。”
何年被两位嫂嫂拉着说话,不知坐了多久,正被问得招架不住时,忽听二哥在屏风後冷声道,“秋娘,你随我来,父亲要见你!”
他腰间鱼袋银线折射寒光,与窗外雪色一般凛冽。
何年早料到父亲必要兴师问罪,指尖无意识地拈着衣角,强笑道,“二哥哥今日竟得闲在府?”
沈初明玄色官服的袖口,露出一截青筋隐现的手腕,闻言冷笑道,“托妹妹的福,我这些日子连阖眼都是奢望。”
他擡手引路的动作带着压抑的力道,官服下摆扫过廊下积雪,发出簌簌声响。
穿过回廊时,一截被积雪压折的竹枝突然断裂,清脆的‘咔嚓’声惊得何年心头猛颤。
推开雕花书房门的刹那,但见父亲一袭紫袍玉带端坐如松,长兄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定窑茶盏,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肃穆的面容;二兄则立于她身前,玄色官服衬得他身形格外挺拔。
三双如出一辙的锐利目光,穿透氤氲茶烟,将她牢牢钉在门槛处,连斗篷上未化的雪粒子都仿佛凝成了冰碴。
“父兄都在啊。。。”她强自弯起唇角,声音却比窗外的雪还轻,“那。。。将军去哪了?”
沈父将手中的青玉镇纸往案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圣上急召。”他声音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紫袍玉带下的身躯绷得笔直,“方才小黄门追到府里,连口热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进宫了。”
沈父的目光扫过女儿面庞,语气又沉了几分。
“秋娘,为父和你说过的话,你都当作耳旁风了?”
何年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仍作懵懂,“女儿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她并非全然装傻,而是要探清父亲究竟知晓多少。
“那一百万两白银怎麽回事?你要嫁妆单上多添这一笔,我只以为你是开销大,兼之不想你与宋檀纠葛,这才给你一百万两现银傍身。怎麽北梁勒索陆万安也恰好是一百万两白银?这般巧合也就罢了,偏偏你叔父来信,说你要一支商队去北境做采珠的生意,无缘无故为何要去两国交界的险地做生意?”
何年在父亲凌厉的目光下,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父亲明鉴,那一百万两确是用于打点将军府上下。”
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府中新添的仆役丶年节的赏赐,还有女儿各项花销。。。”
“至于采珠的生意。。。”她突然擡眸,眼中闪过一丝灵动的光彩,“将军送呈天子的造像,父亲也看过了,想必父亲也清楚,北珠确实比南珠更饱满。北地寒河虽然地处两国交界,但将军在北境经营多年,若是我们从事开采,岂不是更有优势?”
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忽而发出一声低笑,“妹妹当真是。。。巧舌如簧。”
他玄色官服上的獬豸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当初查陆万安命案时,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凶手如何作案,偏是妹妹一句无心之语,点醒我去查陆万安的私交往来。”
“後来妹妹委托我调阅官府失踪人口记录,我才从户部档案中发现,单单几年间,各地上报的失踪女童竟有三千馀例。只因民间重男轻女,加之这些女子及笄後多被卖作奴婢或自行归家,竟无人深究其中蹊跷。”
沈初明的声音陡然转冷,“正是这条线索,让我顺藤摸瓜查到了北梁的‘鹁鸪计划’。他们竟在暗中掳掠我国女童,训练为细作。而我去封丘查证此事,途中屡遭刺杀。是将军派来的暗卫一路相护,我才顺利查清来龙去脉。。。”
他忽然擡眼,目光如刃,“今番,宋家麻烦不断,北梁三皇子入京,又涉嫌谋害大宁太後,这一连串的变故,若说将军与此事毫无干系,那我这些年在大理寺查过的案子,怕都是白纸黑字的笑话了。”
“更何况。。。”沈初明眸中都是质疑之色,“你找宴舟验骨的事情,他都与我说了。。。”
何年嘴硬道,“陆万安的事情,我不过信口说的。查找失踪女童,确实是为身边侍女找的,至于哥哥去封丘,是我担心哥哥安危,托李信业帮忙的。找宴舟验骨。。。那是为给侍女讨回公道。。。”
“那妹妹如何解释这些孤本?”沈初明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将几册装帧考究的书籍推至何年面前。
明光下,《两京新记》的鎏金题签熠熠生辉,《开元礼》的靛蓝书衣泛着幽光。。。。。。这些因为战乱损毁严重,本该湮没的孤本,此刻却完好无损地摆在案头。
但与孤本摆放在一起的,还有几张小报。
“起初查办谣言案时,我还没有发现问题。後来查案期间,调查民间刊物时,发现普通刊物所用的油墨,居然和散布谣言的小报使用的油墨并不相同。。。。。。”
他指尖拈起一张小报,在鼻尖轻嗅,“民间小报多用劣质烟墨,而这些小报用得居然是梨花油墨。可见行此事之人,同我一样只知纸张分贵贱,并不清楚油墨也分贵贱。上好的梨花油墨细腻松润,擦在肌肤上是可以洗掉的。”
沈初明忽然展开一卷密密麻麻的字频分析图,手指在文书上轻点,“我起了疑心,从散布谣言的小报上,将所有重合的高频字都摘取出来,又将平常民间小报不会用的低频字给搜集出来,这才发现,这张小报措辞之高明,用词之精锐,岂是市井之徒可驾驭的?”
沈初明将纸卷转向何年,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他指尖划过几处批注冷声道,“本来我只打算通过词汇,确定刻模用的字,进而精准到用的书。因私刻坊为了避免混乱,每本书用的模具都是固定的。。。。。。”
他声音陡然提高,“妹妹猜怎麽着?我竟发现几句有意思的话。小报说右卫将军曹茂眠花卧柳‘耽嗜滋味’,居然出自《贞观政要·君道第一》篇‘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所欲既多,所损亦大’。又及说刑部尚书张希颖‘儒行既亏’,恰好出自《政体第二》‘儒行既亏,淳风大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