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噙着讥诮,慢条斯理道,“毕竟,这里既见不到郭小娘子,又离昭怀公主的寝宫隔着三重宫墙。。。。。。没想到,秋娘竟这般喜欢?可见秋娘,还是念旧的。”
何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细细打量着这座清漪宫。
三进院落坐北朝南,虽不及中宫华贵,却处处透着雅致。最令她意外的是,这‘前堂後寝’的规制,竟与文人宅邸如出一辙。
前厅待客,中庭青石甬道旁,老梅虬枝如篆,而後殿的寝居,显然经过精心布置。缠枝莲纹的窗棂间垂着素纱,临窗的黄花梨书案上,端砚丶松烟墨丶宣城笔丶澄心堂纸一应俱全。。。。。。
何年看了一眼,便瞧出了宋檀的心思,他这是照着自己在宋府时的寝房布置的。
“秋娘可还满意?我瞧着这地方,倒合你的性子。便提前叫宫人给打扫干净了。。。。。。”宋檀负手而立,眼底藏着尽在掌握的冷光。
这处院落,从他成为皇城司勾当那天起,就为她备好了。劝庆帝扣留她在皇宫做人质这个想法,他已经酝酿很久了。
何年眉眼未动,只温声道,“宋大人亲自送我过来,实在费心了。”
这话听着客气,却是明明白白的送客之意。
宋檀眸色一沉,“怎麽,秋娘连杯茶也不请我喝?”
何年微微欠身,露出抱歉的样子,“清漪宫久未住人,茶具尚未备齐,实在不敢怠慢大人。改日收拾妥当了,再请大人品茗。”
话已至此,宋檀也不好再留,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便改日。”
离开时,他的衣角扫过地面积雪,带落几点未化的雪沫。
何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这才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回殿。
疏影绞着帕子凑近,小声道,“娘子,这可如何是好?早知道。。。。。。早知道,我们该跟着老夫人和少夫人一道回府,看他还如何敢造次?”
“你傻了。”何年淡淡道,“"陛下金口玉言,便母亲在此,又能如何?”
今日宫宴,母亲与两个嫂嫂皆在受邀之列。何年却刻意与家人错开而行,就是担心静姝一人应付不来。
尤其是宫宴将散时,刑部尚书张希颖之女张小娘子,偏往郭静姝身边凑得殷勤。何年忆起前世将军府冬至宴上,正是这位张娘子暗中推波助澜。虽知静姝素来持重,却也不敢大意,亲自携了她的手离席。
未料宋檀竟借天子恩旨,演了这麽一出好戏——明为赐居,实为软禁。
何年指尖划过案几,纤尘不染的触感令她眉梢微蹙,“倒是干净。”
疏影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娘子,这清漪宫虽偏了些,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何年微微颔首,“既如此,也不必大动,待湛卢送来箱笼,你看着归置便是。”
疏影唇色咬得发白,“娘子,我们当真在这住下吗?”
何年凝眸远望,但见四名绛衣内侍如铁铸般分立宫门。暮色四合,最後一缕天光被朱红宫门吞噬殆尽,连带着将那些沉默的影子,也一道湮没在渐浓的暗色里。
“不住下怎麽办?难不成我们还能抗旨不遵吗?”何年眸光晦涩,“不过,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倒是随遇而安的性子,就怕我们这位圣明天子,从此要後宫不得安宁了。”
庆帝想要借後宫牵制前朝,那她就搅弄的後宫失和,前朝也乱成一锅粥。
暮色四合,宫门落锁的闷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何年转身走向内室的紫檀案几,她执笔蘸墨,笔尖在砚台边轻轻刮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些消遣。”
疏影捧着烛台走近,跳动的烛光在洒金帖子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看见自家娘子笔下流淌出的簪花小楷,不由轻声道,“娘子这是要。。。。。。”
“客居于此,总要略尽地主之谊。”何年手腕轻转,一个个娟秀的字迹在纸上绽开,“明日你将这些帖子送往各宫,再备些时新的绸缎首饰作见面礼。。。。。。”
疏影撇嘴,“娘子,咱们原只是来赴宴的,如今被困在这儿,哪有什麽体面的物件送人啊?”
“去找宋勾当要呀!”何年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唇边漾开一抹狡黠的笑。
“明日我自当亲自打点这清漪宫的布置,你也知晓我的脾性,最是受不得半分将就。既然宋勾当说了,这是为着让我避开婆母锉磨,好生将养,才特意向天子求来的恩典,那吃穿用度,自然该照着从前闺阁时的体面来。但凡缺了什麽,你只管大大方方地去找宋勾当讨要。莫要畏缩,你越是理直气壮地讨要,他反倒越放心。”
“那将军?”疏影露出惶惑的表情。
“先不要管将军。”何年搁下笔,正色道,“当务之急,是要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
“记着。。。。。。”何年附在疏影耳边,压低声音道,“从今往後,你只需做好两件事即可。”
“一是管理好清漪宫的宫女,确保我过得舒心惬意。二是,平日装作闲来无事,在各处走动走动。与那些宫女嬷嬷们闲话家常时,探听清楚各宫娘娘的脾性喜好,理清这深宫里的亲疏远近。”
“切记,”她擡眸,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要如家常闲谈般自然,莫叫人瞧出半分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