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纯在王府里拘久了也发闷,眼下一听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他一口气念道:“茯苓酒楼,南山的田庄,还有从天极皇爷设的输矿司!跟奴才一起入宫的同年就在输矿司做洒扫!”
林慎摘下了发簪间的绿松石,打开窗子看了看冬日灰扑扑的後山,他笑着应道:“正巧,我也想去输矿司瞧瞧。”
输矿司是天极年间,皇帝祝微在代州丶同州几处大肆开矿後,设下的京中政部,原属宝钞司,但很快便独立了出来。後天极退位,大权旁落,输矿司便成了高恩中饱私囊的一只手。
据说永昌初年,两代之地,从南到北,各处都是给总领大臣送金矿的马车。
当然,林慎想去那里,不是为了看看大新立国後,输矿司里的金矿还在不在,他是听说,宫中年纪小的太监,有一大半都被原先的输矿司少监张谷给领走了。
“你同年叫什麽名字?”林慎问道,“上过内学堂吗?我可见过他?”
王纯一时发怔,他吞吐了半天,回答:“他,他年纪比我稍小一些,大概是没上过内学堂的。”
“比你年纪还小?”林慎想了想,又问,“我记得,天极朝王提督改制之後,宫里就不再招十三岁以下的小公公了,虽说永昌年後,规矩放宽,但若比你还小,那进宫的时候该有多大?”
“这个……”王纯还是答不上来,他随口胡扯道,“我同年虽然比我年纪小,但是他,他比我个子长得高,当初神宫局的老师傅说,他,他看起来跟十三丶四没什麽两样。”
“这样啊,”林慎点点头,“那名字呢?”
“名字……”王纯硬着头皮回答,“他叫小福子,大名我也不是很清楚,没准儿……没准儿压根就没有大名。”
林慎没再多问,他说:“我知道了,一会儿咱们就去输矿司问问,到底有没有‘小福子’这麽一个人。”
可惜的是,输矿司并没有这样一位小公公,张谷坐在那里听了半天,都想不出王纯说的到底是谁。
“大概,大概是奴才记错了。”王纯红着脸对林慎说。
“没关系,”林慎脾气很好,他笑着对张谷道,“张公公手底下的孩子一般都是多大年纪的?”
张谷的下巴上粘着几缕假胡须,他哼哼唧唧地回答:“都十二丶三了,这几日放出去了不少,咱这皇庄也养不起那麽多人,上头开恩,叫给点银子,打发走。”
林慎心往下沉,准备冒着风险问得更仔细些,但就在这时,输矿司外面的青柏树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布谷鸟叫声——大冬天的,哪来的布谷鸟?
他脸色微变,不再多问了,带着王纯就准备离开,可王纯却往张谷身前一扑,大喊道:“张公公,那小福子是奴才的救命恩人,您可不可以帮奴才多留心留心,他到底去了哪里?”
张谷轻咳一声,讪笑了起来:“这是做什麽?你主子在这儿呢,我讲的都是实话,岂好信口胡诌,你快起来,快起来!”
王纯跪了半晌,看模样似是想哭,林慎也不管他,只在默默打量张谷的神色。
这位幸得新朝勋贵赏识,继续留在皇庄听事的老太监呵呵一乐,伸手扶住了王纯:“你说的小福子真不在我这儿,别忙活了,听咱家一句劝,你也别想着他了,兴许人家早就跑外面享清福了呢。来吧,咱家把这个香囊赏给你,你也享清福去吧。”
“享清福……”王纯接过香囊,张了张嘴,有些听不懂张谷的话。
林慎却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算是明白了,这个太宁城里,不论太监宫女,似乎人人都清楚,祝升皇帝的太子就在他们当中。
林部堂已与这位来自驭马司的小太监相处了半月有馀,其中的种种试探和利用,林慎都看在眼里,他不是傻子,对身边的一切事都心知肚明,他很清楚,在北都,除了自己,还有不少人也想找到太子殿下。
这些人或许是一腔赤诚丶全凭忠心办事的前朝“馀孽”,也或是受“霜刃”和“玄锋”管辖的探子,他们各怀鬼胎,谁也不知对方到底是在为谁的臣党办事。
林慎心中直叹气,国祚已沦丧至此,各方势力竟还在不停博弈,长久来看,如何能光复故国?
“走吧。”想到这,林慎上前拉了拉仍跪在地上的王纯,他说,“咱们再去别处看看,没准儿……就找到小福子了呢。”
王纯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他跟在林慎身後,喃喃自语道:“我是真的在意他,所以才,才想要找到他的,不是为了旁的,是真的在意他……”
林慎没说话,低着头走出了输矿司。
这时,头顶不知掠过了一只什麽鸟儿,扑簌簌地带掉了一树枝的雪。
这夜,林慎带着王纯去了茯苓酒楼。
那地方在明熹丶天极两朝曾兴盛一时,据说荒淫无度的明熹皇帝和惯爱出宫到处乱窜的长靖皇帝最爱来这地方消遣,但自从某年一自称“天崇道”的江湖邪路在此处作乱後,茯苓酒楼便再也不似曾经繁华了。
尤其是跖部人打进来後,没有哪个祝升旧臣敢大张旗鼓地来这地方喝酒。
但今夜却有些不同,林慎刚一走入前堂,就听见了後厢内传来的阵阵嬉闹,其中有一耳熟的声音高声道:“敬宁,你听说了吗?当初在翰林院里被你泼了一身茶的林青梨回来了!”
林慎脚步一滞,他记得,说话这人姓赵名祎他外祖父沈惇曾在天极朝短暂坐过长缨处总领大臣一位。
赵祎生得俊朗,讲话却难听,此时的他正单脚踩着桌子,手上掂着半壶好酒,满脸写着“轻狂不羁”,只听此人阔论:“你们知道,那林青梨是怎麽从明州前线回的北都吗?”
“怎麽回的?快讲讲。”
“别卖关子,赶紧讲!”
一衆狐朋狗友撺掇了起来,这令本就半醉的赵祎更加放浪了。
他呵笑道:“林青梨在明州被俘,头两天还寻死觅活,可到了第三天,见了人家跖部的摄政王大人,就立刻开始奴颜婢膝,自称奴才啦,哈哈哈哈!”
“这有何稀奇,赵兄,你不也是见了咱们的巴铎王殿下,也立刻跪在地上不肯起了吗?”有人讥讽道。
赵祎唾骂:“滚!那能一样吗?你们是不记得林青梨矫揉造作的模样了!当初他为了能回京谋得一官半职,不知委身过多少人,现在摄政王日日把他带在身边,谁知是不是他又使出了自己持弱行刁丶以柔售奸的本事了。”
“哎哟喂,这话说得,好似赵兄你也体会过一样!”
“赵兄讲讲,林青梨是个什麽滋味?”
这些话都难听极了,王纯就想拉着林慎走,可林慎却偏偏站在原处不肯动,他说:“我要听听他们还能讲出什麽来。”
“部堂……”王纯有些害怕。
正巧这时,赵祎突然高声道:“说得一点不错,老子就是体会过!当初在翰林院,他为了求沈家帮他出力,可是跪在我面前脱了个精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