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初意垂着头没应声,只是将冰糖葫芦换了只手拿——原先的那只被男人抓过,即便何佑德给他搓洗了好几遍,他也觉得不干净。
何佑德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想了想又说:“以後再见到那个叔叔,离他远一点,他脑子不正常,别被传染了。”
在那之後,何佑德心有馀悸,安分了不少。那年冬天关婉慈生下了何望昭,粉雕玉琢的小孩,一睁眼便冲着他笑。
何佑德心情大悦,新生命的到来激起了他身为父亲的几分责任感,自那往後的几年,他改弦更张,勤奋了一阵,不再游手好闲地往赌场里跑。
祁初意也得以从酒气熏天丶乌烟瘴气的环境中解脱。
那日发生的事如同一颗海螺壳,深深嵌入海滩之中,任凭时光这阵浪潮如何冲刷都带不走。待潮汐退去,细沙被冲走之後,海螺依旧完好无损地留在沙滩之上。
六岁这一年成了他成长轨迹中永远忘不掉的记忆节点。
男人的怪异行为丶何佑德的讳莫如深都是他心里的一根刺,他曾想过找关婉慈求助,可每每看见奔忙了一日满脸倦容的人,祁初意就止住了话头。
妈妈很忙很累,他不该再拿鸡毛蒜皮的事添堵。
可是长大後祁初意懂了,投射到他身上的目光赤裸又恶浊,藏的是最龌龊的心思。
于是他一遍遍重复那个梦,在梦里宣泄嫌恶与抗拒,就像是在替小时候的那个自己讨回公道。
有些东西忘不掉,就只能成为经年攀附在肢体关节里的旧疾,变成身体和意识里的一部分,在每个潮湿的梅雨季跑出来肆意作乱。
祁初意画地为牢,被困在了过去的噩梦中,万分厌弃,却不得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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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祁初意第一次主动提及这段过往。梦里刻骨浓烈的情绪被他讲得平铺直叙,叶泊筠却听得分外认真。
“已经过了太久,许多细节其实都记不清了,只是当时留下的阴影太大,才会对没有预兆的触碰比较敏感,并不是讨厌肢体接触。”祁初意说,“我也很久没做过这个梦了,今天不知怎麽又陷进情绪里去,很抱歉把负面的东西抖落给了你。”
叶泊筠的嗓音像一条缠绵柔和的河流:“不是的,把心事和痛苦说出来也需要勇气,是我要感谢你选择了我当倾听者。小意,你愿意信赖我,对我而言大概是一件礼物,而不是烦扰。相信妈妈也是一样的,她不会认为与小意有关的事是小事。”
祁初意的眸光动了动,在暖黄的夜灯下缓缓转过头盯着叶泊筠看:“真的?”
“嗯,”叶泊筠给他掖好被子,在他心口的位置虚点了一下,“况且,不好的事从这儿跑出来就无所遁形了,讲出来了就多了一份赶跑它的力量,这样才不会再进入你的梦中作乱。”
後半夜的雨势渐小,叶泊筠的声音轻缓却清晰,让祁初意又想起了从前的每个夏夜:“叶泊筠,你的语气像在讲睡前童话。”
“那这个童话有起到助眠的效果吗?”
祁初意沉吟了一会儿,叶泊筠没等到他开口,将双手反勾在後脑勺上接着说:“在童话里,坏人是要被赶跑的。丑恶的人犯下的错,绝不该由我们来承受代价,知道吗?”
“其实,後来那个人是遭了报应的。”祁初意突然开口,“在某次深夜买醉时他失足从河边掉下去,被捞上来的时候呼吸已经停了……自那之後我就不常做噩梦了,今晚大概是下了雨的缘故才睡不好。”
叶泊筠思忖片刻,说道:“我知道有个方法,也许有助于睡眠,想试试吗?”
“是什麽?”
“手给我。”
祁初意迟疑地伸出掌心,叶泊筠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抓着我的手指试试。”
他的骨架偏大,祁初意只能勉强包住指节,听他说:“小时候睡不着,我妈就是这样做的,她说抓着旁边人的手会睡得更安稳一些,即使是在梦里,也能知道有人会给你陪伴。”
祁初意的眼睛在暖色光底下异常莹润:“叶泊筠,你妈妈真的也这样说吗?”
小时候,关婉慈也同他这麽说过。
他也的确每夜都好梦。
叶泊筠说:“当然,她说那是她哄小孩入睡的独门秘诀,现在看来不是。”
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方颖蓉女士自然没有说过这种话,小时候叶泊筠一哭她做得最多的事是把孩子塞给丈夫,而後捂着耳朵跑到客厅里躲清闲。
这席话完全是叶泊筠信口胡编的。
好在效果还不赖,祁初意看样子深信不疑。
他关了床头灯,合眼前柔声说:“晚安,祝愿你今後的每个梦里都有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