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潼瞪大眼睛想要分辨出男人的容貌,看看谁那麽胆大包天。
“你把你爸害死,留下这麽一个烂摊子。惠勤银行几万名储户因为你血本无归,各个都急得想跳楼。还有那些买了你家股票的股民,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家什麽债,听说好多人一辈子的本钱都输掉了,这世道本来就艰难,他们为了度过难关,说不定还要卖儿卖女……你这个害人精倒好,自己拍拍屁股走了,让他们怎麽办。”
“我……”
李念潼想说我不知道。安葬完父亲後,她逃也似的去了十六铺码头,接着上了这趟邮轮,根本不知道银行那边的情况。
“你死了,惠勤就彻底被查封了。你们银行上百名员工都没有工资拿,没有饭吃。反正你也是不管的。”
“对了,你不是准备把所有的烂摊子都丢给你大伯吧?让他一把年纪从香港跑来,先给你们父女两人办理後事,再处理惠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破烂事体——你这是求人做事,还是要人老命啊?也对,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在家靠父亲,出嫁靠丈夫。一边说着要独立自强,另一边总想着有男人出面为你们解决一切,是不是这样?”
“闭嘴!闭嘴!闭嘴!我不允许你这样胡说八道!”
李念潼激动地转身——这个男人他知道些什麽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他根本不了解她的痛苦,不知道她的绝望。
“行,我不胡说八道。那你也别死了。快点下来吧,海上风大。”
男人说着,冲她伸出胳膊。
似乎要印证男人的说法,突然一个浪头冲着邮轮袭来。巨大的冲击力让李念潼顿时失去了重心,双手一松,整个人往前冲去。
她瞪大眼睛,看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海面,绝望地闭上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双大手搂住了她的後腰,把李念潼从栏杆上抱了下来。她惊恐地大喊着,不断踢腿挣扎,旗袍卷起,露出内里白色蕾丝的衬裙。
“行了,落地了,别叫了。”
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李念潼这才发现自己赤裸的双足已经平稳地踏在了冰冷的甲板上。
“还想死麽?”
“啪!”
男人刚开口,李念潼擡起胳膊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她感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什麽,接着传来“叮铃”一声响,猜测是打掉了对方的眼镜。
不待对方再说些什麽,李念潼仓皇转身往船舱方向跑去。
“啊呀……”
乌云被海风吹开,男人弯下腰,捡起被打坏了的眼镜。
他看着不远处一横一竖散落着的白色小牛皮皮鞋。鞋子是南京路上鸿翔百货定制的,意大利皮匠的手艺,全上海滩都没有第二双。
“灰姑娘,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麽?”
男人走过去,把皮鞋拎在手中,对着李念潼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
“小姐你去哪里了?我从厨房回来看不到你,吓了一跳呢。”
见自家小姐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地从外头进来,慧雪连忙迎上来。发现她头发四散,衣冠不整,双脚又打着赤足,还以为她遇到了坏人。
“我没事,你下去吧,我要静静。”
李念潼趴在床上,看着床头一点昏黄的灯光,想着刚才那个无礼至极的男人说出的伤人话语,又是气愤又是羞耻。
“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凭什麽这麽说我……”
李念潼咬着一口银牙。
那个男人竟然那样地侮辱她,说她事事依靠男人?
身为李家唯一的女儿,李念潼从小以李家未来的继承人自居,最恨别人说她不如男儿。
这年头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能进大学的也只是少数。文凭对于上海滩的豪门贵女而言不过只是妆奁上的一笔谈资而已。说起来自家媳妇是从文明学堂出来的,未来婆家也觉得面上有光彩。还有一部分人进学堂,完全就是为了多一条选择丈夫的路径。李念潼最看不起这些“少奶奶军团”“女结婚员”。
李念潼有个女同学,中学刚毕业马上就结了婚,婚後不久肚子就大了起来,无奈只好放弃了学业。今年年初的时候李念潼在霞飞路上遇到她,整个人憔悴得不得了,完全失去了少女的神采。更可怕的是,她才刚生完孩子没多久,肚子里又怀上一个……
李念潼不敢想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打定主意要做新时代的女性,而不是被锁在深宅後院的贵妇人。
所以那个男人,他凭什麽侮辱自己……她刚才只是一时受到打击,头脑有些不清醒而已,她才不会认输,不会轻易缴械投降。
李念潼翻过身,双手背在脑後,贝齿轻咬嘴唇。
舷窗外,月亮已经爬到正中,蓝色的月光印在少女洒满泪水的面颊上,凉津津的。然而她的眼睛里却跳动着橙色的火焰。
我要报仇,我要亲自为父亲讨回公道,我要重振惠勤银行的荣光,把葛秋白送入地狱!
双手紧紧攥住身下的被单,李念潼打定主意要证明给全上海,全天下的人看看李家大小姐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