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欢送聚会
◎那麽,‘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下半句是什麽?◎
清乡范围日益扩大,中储行源源不断提供资金,囤积销售渠道简直畅通无阻……这样的情势下,俞璇玑几乎对账面上的数字感到麻木。无论这些数字如何滚雪球一般飞涨,最高兴的莫过于李默群了。
或许是金钱拱照的护佑,李默群最近好事连连:不仅在清乡方面的成绩得到了日本方面的嘉奖,在情报工作方面也得影佐将军极为看重。毕忠良正因为“归零计划”失窃而焦头烂额,李默群很有把握可以直接接手76号的工作。收权当然不是李默群的目的,他只是想要扩大自己在76号的影响力,顺便扶持一干人等制约毕忠良的权力。
这些琐事,都是俞璇玑从百灵的话里话外推测出来的。百灵现在身子沉重,连在花园里散步都嫌腰疼。俞璇玑又忙得很,只能偶尔来陪她说说话。
百灵有没有听到过外面关于李默群和俞璇玑的传言?俞璇玑并不清楚。她们仿佛心有灵犀般回避了一应话题,唯一的变化是百灵更多地在俞璇玑面前提到“先生”如何如何。有的时候,俞璇玑甚至觉得,百灵或许早已猜出了自己给李默群做事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这样身如浮萍的女子,早已懂得不去过问任何多馀的事情。
俞璇玑是来给百灵送礼物的。李默群是个神出鬼没行踪不定的人,想要巴结丶结交的,想要买官丶升迁的,想要求助丶救人的,或者只是想要平安生活求他来日高擡贵手的……总之,这些见得到丶见不到他的人,最终都会把礼物送到俞璇玑这里来。若是以往,这些礼物多半是要送给身怀有孕的得宠外室的。偏偏俞璇玑冒出来,“木子小姐”却销声匿迹了,谁还敢打听这些事儿呢!
有些礼物适合转送给百灵,有些礼物不适合。俞璇玑挑挑拣拣,自己也会为百灵置办一二。这次,她带来的是从日商会附近的小店里买来的鲤鱼旗。她对鲤鱼旗的寓意也是一知半解,却知道这是和男孩子的节日相关的,权当给百灵宽宽心。李默群还没有儿子,整日里盼的就是百灵一胎得男,百灵亲手布置的风雅内室,被贴了不知道多少白胖娃娃的年画,连俞璇玑这样不甚讲究细节的人看了都会觉得隐隐头疼。
孕妇总是容易犯困,俞璇玑是熟人,不需要告辞,随时可以越过院子里的保镖,施施然离开。看起来,李默群还记得她的胁迫,不会放任百灵母子不管。事实上,她并不认为联系人会有对百灵下手的那一天,不断累积起的利益已经把李默群和地下党牢牢绑在一起。
俞璇玑需要维持的,不仅仅李默群的生意丶中储行的账面以及日常的琐碎工作,还有和日本人之间的联系。井浦中将即将晋升,回到日本接受任命後,就未必还会再来上海。为此,松岗太太找到俞璇玑和佐藤,希望她们帮忙操办井浦中将的欢送会——有别于军人们粗野的聚会,最好是清净唯美,点染一点点离愁别绪的感觉。为了传达这种意向,松岗太太对着佐藤念起了和歌或者是俳句什麽的,佐藤又十分费力地翻译了好多遍,俞璇玑才弄明白,说的是“逐渐发白的山头,天色微明。紫红的彩云变得纤细,长拖拖的横卧苍空。”她又想了想,断定不过是清少纳言的某一句话。这就古怪了,谁能领悟到松岗太太要传达的是个什麽意境呢?
佐藤在上海开放或者不开放的和室中选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一处可心的场所。俞璇玑索性让她放弃和室,干脆把地点选在自己家的小客厅——和臯兰路一号或者女声的办公室相比,这里最大的好处是冷清僻静。安保的问题,宪兵总部自然会负责,俞璇玑并不忧心。不要说军统上海站尚未重建,就是地下党也不会把子弹浪费在负责後勤物资的日本军官身上。
她指挥着人把几扇绣屏搬了过去,布置出外国人喜欢的“中国味儿”;又花重金请了两位名角来唱堂会,弦子上的师傅也由他们熟识的来定,昆曲的青衣便请严严实实地扮上才好看,京戏那位老板呢,长衫飘逸,做个谪仙姿态;只有戏曲似乎单薄了些,她索性多订了一对儿唱评弹兼营暗门子的父女,之前还专程去看了那女儿家,生得杏眼桃腮丶姿色不凡,且知情知趣,日常只素着做个姑娘打扮,不知蒙骗了多少贪花好色之徒。若是井浦中将不喜欢戏曲呢,她还可以招呼评弹登场,要格调有格调,要情趣有情趣,外面戏班子包场作堂会,再没有像这样走心的。
佐藤对此事也十分重视,带着一帮日本朋友把沪上数得着的饭馆吃了一遍,最终定了本帮菜大厨和日本馆子的酒菜。俞璇玑问了刘二宝的时间,让他得空就带着兄弟过来,权当是安保力量。他在76号讨生活,能和军部扯上点关系,终归有好处。
一切准备就绪。井浦中将作为主宾身着便装而来,和他同行的还有两位素不相识的军官。松岗太太丶佐藤以及佐藤的日本朋友们一哄而上,室内通用语顿时变成了听不懂的日语。俞璇玑就把自己当壁花,坐在沙发一隅,微笑观望,算是尽了地主之谊。井浦中将和佐藤都是戏迷,听得津津有味,佐藤一时兴起,还站起来票了一段。俞璇玑是不懂戏的,但看打鼓的师傅汗都流下来了,也知道多半唱得平平。京剧老板架子极大,佐藤让他搭戏,再票一出。结果人家甩了脸子说倒嗓了,得歇着喝水,眼看场子要僵。好在军部的军官们也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麽。于是俞璇玑过去打圆场,一边扶了佐藤让她也歇一歇,给井浦中将留点叙话的时间,一边示意京剧老板谢幕离场,远了这个是非之地。
万万没想到,这位老板是个有反日情绪的,冷眼嗤鼻,袖子一甩,丢下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然後拢着袖子看她,似乎她应该当场痛哭流涕。
俞璇玑被骂得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井浦中将几步踱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突然问:“那麽,‘商女不知亡国恨’的下半句是什麽?”
俞璇玑一听便知此事要坏,大大的要坏!急忙拿话拦:“井浦将军无需在意。搞艺术的嘛,都是无心之语,无心之过。”她不在意被骂汉奸,只是不想眼看国人血溅当场。攒着一股劲发力,恨不得直接把老板推进隔间里去,省得他在花厅里闹事。
偏偏她忘了这位老板是武生出身,往地上一站便如脚下生根,昂着头就是不肯走。
井浦中将又说:“杜牧的诗写得自然很好。不过我觉得,‘亡国恨’不如《亡国诗》,就是花蕊夫人写的那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他微微一笑,点头赞道:“写得甚好,便是放在今天,也十足应景。”一边说着,他一边用手在那老板胸膛上拍了拍。
京戏老板涨红了脸,争辩道:“你们不过仗着有坚船利炮——”
俞璇玑眼看拦不住了,突然大喊了一声:“二宝哥!”刘二宝应声蹿进来,手里已经扣住了腰间的枪。“把他扔出去!”俞璇玑皱着眉吩咐,“别杵在这里煞风景!”
老板身手不错,只是架不住几个实战出身的汪僞特工,别扭了两三下,就顺当当被叉了出去。
花厅里的日本客人显然也发觉不对,那两个军官已经站起来了,似乎随时可能发难。俞璇玑都不敢擡眼看井浦中将的神情,只能把烂摊子扔给佐藤,自己一溜烟地去催评弹父女出场。为什麽说假汉奸不好做?难就难在总会遇到爱国者,被劈头盖脸骂了一脸血,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还得为对方的安危担惊受怕。俞璇玑万万没想到,不过是为了联络军部的关系做了这麽小小一场欢送会,居然还出了这麽大的篓子。她才不在乎多少人对着自己念《泊秦淮》,眼下只希望“商女”能赶紧登场,好好唱风月小调,千万别再给弄出什麽幺蛾子。
评弹父女档登场就是满堂彩,俞璇玑在隔间收拾了一下心情,笑眯眯转到小花厅,目光从宾客中一扫,就赶紧扔个眼神问佐藤:井浦人呢?
她几乎差点就直接冲出门外:不会是去找那位京戏老板了吧?她可不想请人来唱个堂会,还把人的性命给坑在这里啊!
佐藤在评弹女郎的清甜歌声中,伸出一根手指,指指楼上。俞璇玑难以置信,又用口型问了一遍。佐藤还是朝天花板戳了戳,顺便点点头。
俞璇玑赶紧上楼去看,书房的门开着,井浦中将还真的跑到她的书架前观摩打量起来。
“将军,大家都在楼下等您……”俞璇玑不好直接赶人,只能做个特意相邀的样子。
井浦将军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从书架里抽出一叠王阳明的集子。俞璇玑顿时心如滴血,面带微笑地说:“您喜欢王阳明吗?我把这套包起来,送给您可好?”
“怎能让俞先生割爱,我不过是想来看看作家的书房是什麽样子。”
这句话,大大安定了准备好割肉的俞璇玑。她暗自松了口气,语调轻松起来:“多日不整理,到处乱糟糟,让您见笑了。”
“不要整理,这才是真实的面貌。”井浦又去书桌前,随便拿起几页手稿来看,一边看一边笑。这笔字真是丢死人,俞璇玑当然知道,索性靠在书架上,只当没看见。
片刻之间,两页手稿就被井浦将军读完了。他完全是闲来无事的样子,慢慢从书房踱出去,就要用手去推对面房间的门,仿佛是要把所有屋子都参观一遍。俞璇玑不耐,干笑着说:“啊!将军,等等!那是我的卧室!就不请您进去参观了吧。”
他回过头来,有些惊讶的样子:“俞先生不是搬家了吗?怎麽?书房没有搬也就罢了,卧室也没有搬过去?”
俞璇玑顾左右而言他,只想把这位中国通赶紧哄到楼下去:“楼上都是旧的,楼下倒是重新装修过,还有一处隔间,布局雅致,我领您看看?”
“不必了!”井浦将军全无兴致,“我一直相信,看一个人的书架,就能判断出这个人的品性丶爱好丶人生选择。”
“哦?等您从日本授勋回来,务必教教我这个法子。我也四处找别人家书架来看!”俞璇玑完全是在开玩笑,她侧着身往楼梯疾走了几步,井浦将军终于跟上来。
“所以我才想不明白……”井浦将军走过她身边时突然说了一句。
俞璇玑嘴里还打着哈哈:“说起来我都没进过您的办公室,没见过您的书架……”
井浦将军站在两三级台阶下回头,似乎根本不打算应俞璇玑的废话:“我想不明白的是,你的书架明明告诉了我一件事——你猜是什麽?”
“什麽?”俞璇玑只觉得头皮一跳,神经绷紧。
“你不是——”他的手在空气中对着她画了一个圈,“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