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是荣城清江镇的大家族,人丁兴旺的另一面,是极度封建守旧的宗族观念,家族里所有的话语权丶决策权丶参与权丶分配权都和女人没有任何关系,父权和夫权是顶天一般的存在。
但年轻男人的热情与殷切是最具迷惑性的,程海峰不仅骗过了二十二岁的顾晓英,也骗过了当了二十多年法官的老丈人。
顾国华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这个勤劳上进的青年人,终于放下心全力投身神圣的司法事业,三年後,查出肝癌晚期,在痛苦中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给亲人一生的潮湿。
从那天起,顾晓英的身後没有人了。一向驯顺的丈夫露出了真正的獠牙,要求顾晓英辞了小科员的工作,再生一个孩子。
这是程海峰和顾晓英第一次爆发冲突,顾晓英带着年仅三岁的程心逃回娘家,沉默着抗议。程海峰带着几个兄弟跑到顾家又砸又闹,一把鼻涕一把泪跟街坊四邻哭诉:“这辈子没生个男孩,就是断子绝孙!我程海峰在亲戚朋友列祖列宗面前怎麽擡得起头!”
最终这场闹剧,在顾国华的老领导出面沟通下暂时平息,双方各退一步,顾晓英回家,程海峰也不要再“违反国家政策”重提生二胎的事。
事情虽然翻篇,但这个家已经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一年後,程海峰离开省轮,下海搞物流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只有在逢年过节家族祭祀时,才喊顾晓英和程心母女二人回祖宅,站在厨房的圆木桌旁边一边吃冷饭,一边看男人们在正厅抽烟打牌。
堂兄带着堂弟从程心身边跑过,笑嘻嘻学大人口气:“桑诸娘囡,磨落噻,赔钱货!”(生女孩子,没有用,赔钱货!)
顾晓英对程海峰的收入一无所知,只有实在捉襟见肘的时候,才硬着头皮向他开这个口。
高中的时候,程心被选进模联社,老师推荐她去参加海外会场的比赛。顾晓英一下子拿不出那麽多钱,打了一整夜电话,程海峰才接,轻飘飘丢回三个字:“浪费钱。”
大学的时候,系里的同学都先後拿到了出国交流的名额,系主任专门找到程心,问她专业成绩这麽好,为什麽不报名。程心不想跟顾晓英提,鼓起勇气给程海峰发了条信息,这次他倒是多回了三个字:“你还没读够麽?”
这就是程海峰和程家所有男人的“逻辑”——
“女人读那麽多书,花那麽多钱,干屁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人就是泼出去的水,吃的也是夫家的风水。”
所以顾晓英查出乳腺癌後,程海峰一下子炸了。
他不能接受一个女人,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还要来花他的钱救命。
程心一意孤行把顾晓英接到上海治疗的行为,更无异于直接对他“一家之主”的地位开炮,公然挑衅他信奉了一辈子的“父权”。
他一巴掌扇向程心,骂她“不肖子孙”,没赚多少钱孝敬长辈,却只懂得“往火坑里烧钱”。
疯了!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程心被揍得大笑,不管不顾地跟他撕打在一起,原来,“孝顺”等于“孝父”,“救母”等于“烧钱”!
逃到上海後,顾晓英提出要跟程海峰离婚分财産拿钱治病,更是直接刺激到他自私的神经。
程海峰在电话那头怒不可遏:“你们以为离婚就完事了吗?我告诉你,你妈这辈子跟了我,生是我的人,死了也是我的鬼!”
他的声音在肿瘤医院6A病区走廊回荡,程心缩在逃生通道角落,手脚都在发抖,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
“我妈不会死!”
“你才去死!!”
“去死!去死!你们全都去死!!”
程心拉黑了电话,搬了家,连辞职信都写好了,在胆战心惊中熬过了一周又一周。
但除了持续不断的来自荣城的陌生号码,和拒接後跟着发来的威胁短信,程海峰那边再没有什麽动静。
这样“拉黑丶换号丶拉黑丶换号”反复僵持了两个月,估计程海峰也坚持不下去,慢慢减少了骚扰的频率。
程心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突然看穿了程海峰。
这个极度自私又卑鄙的男人,是个懦夫。
他见过程心被逼急了的模样,温婉的外表是她的僞装,她会打人,会报警,会拿刀架在脖子上,会跟疯狗一样乱咬乱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而他还要对着亲戚丶警察丶医生和生意夥伴维持他男人的尊严和僞善的假象。
程心手指疯狂地划着顾晓英的手机,翻找来自荣城的电话。
来电显示都被顾晓英删了,程心不死心,灵光一现,又去翻【最近删除】,果然发现一条没删干净的短信。
她颤抖着手点开——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闹到你女儿单位吗!我给你三天时间,再不接电话,我就写举报信去她单位!她违背公序良俗,拒绝赡养老人,拉黑亲生父亲,你觉得她的领导还会让她继续待下去吗!】
无知!无耻!!
程心一阵作呕,身体里蛰伏的疯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吐出来。
她推开顾晓英,急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反手将门锁上,将早已拉黑的程海峰的号码翻了出来,回拨过去。
过了很久,电话那头才响起程海峰不耐烦的声音,背景音嘈杂,充斥着男男女女的吆喝嬉笑。
程心铆足了劲,一个字一个字,恶狠狠地狂吠过去:
“来啊!你来告我啊!你忘了我是干什麽的吗?!我告诉你,你敢动一根手指头,我就能让你上明天的新闻热搜!把你这张脸全网游街示衆一遍!!”
“啪”一声,程心决然挂断电话,耳边只有顾晓英混杂着哭腔的拍门声。
她知道自己在虚张声势,真闹大了,她也得同归于尽。
但恶人还需恶人磨,程心更咬定,程海峰是个十足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