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腥臭血气,诱得专食人腐肉的秃鹫展翅扑来,欢喜地埋进那一片堆垒的马躯人尸之中,大快朵颐。
巍峨的城墙早已不复昔日峥嵘,攻城器械将那片石墙尽数摧毁。
残垣断壁间,尽是淋漓的鲜血,发黑的骨肉。
满城皆是被马蹄踏成齑粉的公卿骨、庶族肉。
昔日吴国最为繁荣昌盛的城池,今日经过炮火洗礼,毁于一旦。
城中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吴国江山社稷,满目疮痍。
在这一刻,人命终于不分贵贱。
今日大雨瓢泼,天地暗沉,山岭雷龙隐现。
涟涟雨水自天穹不住浇盖,淋到皇城宫殿的琉璃明瓦上,汇聚成雨帘,簌簌落地。
整座皇城都陷入一片混沌的寂静之中,满是肃杀森然之意。
含元殿外的万人广场,依稀传来令人闻之凄厉心酸的呜咽声。
一名蓬头散发的老者跪倒在一具棺椁旁,扶棺狂嚎哀泣。
竟是无上皇,崔老家主!
崔翁的发冠早被大雨冲垮,衣襟也饱浸雨水,即便冻得肩脊颤抖,他亦双目赤红,一次次拍着棺木,目眦欲裂地暴喝出声:“我孙儿、我孙儿啊……陈立清!你枉为人!”
“兰琚生前待你们琅山陈氏不薄,你安敢如此设计谋害于他!便是继天立极,他亦不忘陈氏鼎力襄助之功勋,处处抬举琅山陈氏!”
“凡是陈家嫡房子弟,皆入朝不趋,赠金封侯,剑履上殿,何尝亏待尔等半分!你不领吴东崔氏恩情,反倒恩将仇报,将我孙儿屠戮于麓山,你不配为人!”
崔翁唾骂之人,正是陈恒之父,陈立清。
想当年琅山陈氏式微,但崔翁念其世交,有心抬举,这才有琅山陈氏如今的荣光。
两家虽无君臣之名,但有君臣之实,就连教养崔珏,崔翁也屡次耳提面命,自小教导崔珏要信赖琅山陈氏,却不料这份体面,终是成了他孙儿的催命符。
崔翁当真是悔不当初!
崔翁悲哭出声,恨得捶胸顿足:“我将你视为子侄,在你尚且襁褓之时,还亲手抱过你,为你选字起名,谆谆教导。早知今日你背信弃义,我就该将你这等孽障逆贼摔死于床前!”
崔翁痛哭于崔珏棺前,因他的口无遮拦,已经惹得陈立清动怒。
陈立清身披违制的墨龙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虎头燕额,称孤道寡,俨然一副吴国帝王之姿。
他怒目而视:“住口!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实乃兵家常事!是你们吴东崔氏技不如人,轻信他人,又如何怨得了旁人?!”
陈立清缓步踏下玉阶,走出跸道,逼向崔翁,“你口口声声待我陈氏恩重如山,无非是视我琅山陈氏为鞍前马后的奴仆,视我等为冲锋陷阵的棋子!你不过是想我琅山陈家奴颜婢膝,一辈子居于你们吴东崔氏胯。下,受尔等奴役!”
“今日,轮到琅山陈氏主掌吴国生杀之权,若你识趣,便该缄口闭嘴,兴许我还念及昔日旧情,不会降罪于崔氏!”
陈立清毅然抬手,一声令下。
盘踞禁中的万人兵马听到陈立清下达的军令,立马整肃兵马,列开箭阵。
锋锐的箭镞于雨中闪动刺目的银光,直指广场中央的崔翁。
弓弦拉至满月,分明是蓄势待发之状。
陈家起了杀心。
见此剑拔弩张的境况,在场的紫服红袍官吏公卿,无不吓得面无血色,两股战战。就连依附陈立清的祁元谢氏、闻喜裴氏、周山姚氏族人,皆不敢抬头窥视天颜,生怕丧命于陈立清之手。
陈立清心知肚明,崔家人心上下一齐,无非是倚仗崔珏多年来戎马关山的威名。
崔珏一死,崔家军大势已去,早已成了待宰的牛羊,不足为惧。
倒是他的长子陈恒被崔家养废了,放着大好的吴国山河不要,非要去崔珏跟前当一条摇尾乞怜的孬犬!
为防陈恒坏他好事,陈立清早已将这个孽障关押私邸,禁闭数月,待日后时局稳定,他自当放陈恒出来。
他们好歹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假以时日慢慢规劝,陈恒总会想通……
若是想不通,倒也无妨,陈立清可不止一个儿子。
思及至此,陈立清心中大定。
他不再犹豫,只冷眼扫向位极人臣的谢修明。
谢修明会意,他手捧明黄圣旨,冒着寒凉风雨,大步流星上前。
谢家拜孔圣人座下,世代辅佐皇朝,竟有朝一日也要做出这等篡位胁君之事,当真是可叹可悲。
谢修明心中感叹不过一瞬,他也知道,如今开罪了吴东崔氏,再无后悔药可吃。
他不能连累谢氏满门,唯有全心全意效忠琅山陈氏,方能得到一线生机。
思及至此,谢修明咬紧牙关,快步上前。
他一手捧玺,一手奉旨,请无上皇崔翁落印禅让,退位让贤。
谢修明抬手,将那卷诏令,逼至崔翁额前:“还请无上皇落玺。”
崔翁看着那一纸明黄,他仰头癫狂大笑:“你既已为乱臣贼子,何须扯‘禅让’一制用于遮羞?!天底下哪个不知你丧尽天良,背弃旧主?!凭尔等鼠辈,竟也有脸践祚登基!”
陈立清脸色铁青,驳不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