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还有,”纪崇州的声音顿了顿,他微微侧首,眼角的馀光冰冷地扫过依旧捂着下颌丶惊魂未定的姜雨,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奇异的丶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让他,亲自去谢这位……替他求情的姜姑娘。”他刻意加重了谢字,仿佛要将这份“恩情”牢牢钉在两人身上。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大步离开了水榭。背影决绝,带着一种被忤逆後无处发泄的丶冰冷的馀怒。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後,是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交流。
姜雨站在原地,捂着依旧作痛的下巴,看着纪崇州消失的方向,又看向回廊深处那无边的黑暗。她赢了?她救下了一条命?可心头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和……一种更深的茫然。
她缓缓放下手,指尖冰凉。灯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那片尚未消散的泪光和更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
妇人之仁?
或许吧。
但今夜,这仁,终究从这铁血暴君的手中,抢回了一条命。
代价是什麽?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纪崇州看她的眼神,又深了一层,也……更危险了。那不再是单纯的审视一件藏品或麻烦,而是开始审视一个……他无法完全理解丶却又无法彻底忽视的……人。
夜风穿过水榭,带着水汽的凉意。姜雨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月白襦裙。那几点深色的酒渍,在灯火下,仿佛开出了几朵诡异而脆弱的花。
水榭风波後的府邸,陷入一种更微妙的死寂。纪崇州不再踏入暖阁,姜雨也仿佛被遗忘在那方小天地里,终日与古籍为伴。那日替赵参事求情带来的沉重感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改变了水底某些东西的形态。她依旧在啃噬那些艰涩的文字,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
这夜,更深露重。姜雨伏在案前,就着昏黄的烛火,正与《工物考》中一段关于“水转连磨”的复杂机括图较劲,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忽然,暖阁的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股深秋的寒意。
姜雨惊觉擡头,心跳骤停。
纪崇州站在门口。
他未着戎装,一身墨色常服,肩头似乎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他刚从前线巡视回来?或是处理完棘手的军务?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眼底却沉淀着比夜色更沉的锐利。他的目光扫过姜雨案头摊开的书卷和她脸上未褪的专注,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淡淡开口:
“过来。”
命令简洁,不容置疑。
姜雨的心猛地一沉。又要做什麽?她放下笔,指尖冰凉,依言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他身後。
纪崇州没有走向任何她熟悉的惩戒之地,而是径直走向了府邸深处丶守卫森严的书房——那是他处理核心军务的禁地,连最亲近的属官也需通传才能进入。
书房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墨香丶硝烟味和一种属于权力的丶冰冷沉重的气息。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并非寻常公文,而是摊开着一幅巨大的丶由数张坚韧皮纸拼接而成的舆图!图上线条纵横交错,山川河流丶城池关隘丶营垒哨所,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朱砂小字和黑色三角符号,如同盘踞在大地上的巨兽血脉与獠牙。
兵防图!
而且是囊括了数州之地丶极为详尽的战略级兵防图!
姜雨的目光一触及那幅图,呼吸便是一窒。这种级别的机密,是她这种身份绝对不该丶也不能看见的!纪崇州想做什麽?试探她的忠诚?还是……一种更危险的陷阱?
纪崇州走到桌案後,高大的身影被灯火投射在墙上,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没有看姜雨,目光沉凝地落在那幅巨大的舆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叩击声,似乎在思考某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看得懂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姜雨怔住。他问她……看得懂兵防图?
她下意识地看向那繁复无比的图样。山川走向是基础,她啃噬《水经注疏》时早已烂熟于心。城池关隘的位置,结合前朝地理志的记载,也能大致对应。那些密密麻麻的朱砂三角符号……她曾在某本杂记中见过类似图例,似乎是代表驻军?而黑色的……难道是……
“朱砂三角,是您的驻军点,兵力大小以三角层数区分?”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干涩,目光紧紧追随着图上那些醒目的红色标记,“黑色圆点……是烽燧?黑色带箭头的细线……是预设的增援或撤退路线?”她指着图上一条蜿蜒穿过山脉的黑色虚线,语气带着不确定。
纪崇州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猛地擡眼,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姜雨。那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审视,更有一种……深沉的惊讶!她竟真的能看懂!而且理解得如此精准!这绝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有的见识!
“谁教你的?”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警惕。
“书。”姜雨迎着他的审视,没有退缩,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案上摊开的《前朝地理志》和《工物考》,“这些书里有图例,有山川关隘的记载。我……只是将图上的标记,与书里描述的对应起来猜。”她顿了顿,补充道,带着一丝自嘲,“或许猜错了。”
纪崇州的目光在她坦然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回兵防图。沉默在书房内蔓延,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他似乎在权衡,在判断。
良久,他忽然伸出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位于两山夹峙之间的关隘处。那里朱砂三角密集,显然是重兵布防之地。
“这里,砥石关。”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丶如同在考校下属般的意味,“扼守要冲,易守难攻。若你是守将,如何布防?”
姜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竟真的在问她军务?!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让她感到惊心动魄!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紧紧锁在砥石关的位置。脑海中飞速掠过《工物考》里关于城防器械的记载,《水经注疏》里对附近水文的描述,甚至《前朝地理志》里提到的此地古战场的旧事……
“依山势,在关前隘口外三里处,增筑三道品字形暗堡,互为犄角,以强弩丶火油覆盖关前开阔地。”她语速不快,但思路异常清晰,手指虚点在图上关隘前方的区域,“关墙本身,需在现有基础上,于两侧山崖隐秘处开凿栈道,设置滚木擂石机关,由山顶了望哨控制,专克攀爬之敌。”
她顿了顿,指向关隘後方一条不起眼的细小河流:“此河名为‘潜溪’,枯水期几近断流,但据《水经注疏》记载,其地下暗河丰沛,与关内水井相通。可命工兵秘密拓宽丶加深此河道,并预设闸门。一旦关前吃紧或被围,可掘开上游暗坝,引地下暗河水灌入拓宽的河道,形成护关水障,或……必要时,水淹关前敌军!”
她的声音在说到“水淹”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那是从残酷典籍中汲取的丶属于战争本身的冷酷逻辑。
纪崇州的瞳孔,在灯火下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看着姜雨。她站在巨大的桌案前,身形单薄,脸色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泛红,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专注地钉在舆图上,仿佛那里是她唯一的世界。她提出的方案,并非完美无缺,甚至有些地方过于理想化(比如暗堡的位置选择),但其思路之刁钻,对地利利用之大胆,尤其是利用“潜溪”暗河的想法,简直……匪夷所思!却又精准地切中了砥石关防御体系的一个潜在薄弱点——後方!
这绝不是纸上谈兵!这需要对地理丶水文丶工事甚至人心都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战场直觉!
“纸上谈兵。”纪崇州冷冷地吐出四个字,打破了姜雨的陈述。但他的目光却并未离开她,反而更深沉了几分,“暗堡位置过于突前,易被拔除。拓宽河道动静太大,难保机密。水淹之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他毫不留情地指出了方案的漏洞。姜雨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瞬,但随即又燃起更旺盛的斗志,那是被专业领域挑战激起的本能反应。她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手指点在图上,想要反驳或完善。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珍贵的丶染着朱砂墨迹的皮纸时——
一只修长有力丶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地按在了舆图上。是纪崇州的手。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温热而极具压迫感,恰好覆盖在她指尖即将落下的位置。
姜雨的动作僵住,擡眸,对上纪崇州深不见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