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有一次,纪崇州在暖厅处理紧急公务,幕僚匆匆而来,低声禀报着什麽。姜雨当时在隔壁暖阁看书,门未关严,断断续续的话语飘了进来。
“……北郡春汛……河堤加固……粮仓……”
“……安抚流民……以工代赈……”
“……原姜国旧吏……考核可用者……留任……”
纪崇州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下达的指令清晰丶务实,全部围绕着治水丶安民丶用人。没有听到任何预想中的杀戮丶镇压或清算,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冷静负责。
还有一次,她无意中听到两个年纪稍大的侍女在廊下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
“……新主子管得严是严了点,但该有的赋税章程都贴出来了,比从前那会儿……倒是清楚明白不少……”
“……是啊,听说北边遭了雪灾,开仓放粮还算及时……咱们府里采买的米粮价格也稳着呢……”
“……旧都那边……好像也没什麽乱子……真好啊,都忙着过日子呢。”
“这些造反的别再闹事了。”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图一样,在姜雨心中慢慢拼凑出一个与暴戾丶嗜杀截然不同的纪崇州形象。
国破山河在。姜国已亡,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依旧要活下去。
纪崇州接手了这片疆土,他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清洗和报复性掠夺。相反,他似乎建立了一套高效丶冷酷却有效的统治秩序。赋税清晰,赈灾及时,用人只看能力,哪怕是旧姜国的官吏,努力维持着最基本的民生运转。
百姓所求,不过温饱安稳。当新的统治者能提供这种秩序,复国的情绪,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激起多少涟漪便迅速沉没了。这个认知,让姜雨内心感到一种更深的丶冰冷的无力。牧池他们的复国,在这样稳固的秩序和麻木的民心面前,显得多麽苍白和可笑?像扑火的飞蛾,注定燃尽自己,却无法撼动那冰冷的铁壁。
而纪崇州……他并非单纯的暴君。他对敌人确实手段血腥残酷,毫不留情。但对纳入他统治范围的臣民,他展现出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和责任感——一种将疆土和人口视为自己所有物,并确保其良好运转的负责。
这种复杂性,让姜雨对纪崇州的观察更加深入,也更加困惑。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冰冷的丶棱角分明的部分,而水下的庞大与复杂,令人心悸。
这天午後,纪崇州在暖阁的书案後批阅文书。姜雨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透过窗棂,落在庭院中一棵被精心修剪丶姿态扭曲的松树上。
“在看什麽?”纪崇州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他没有擡头,目光依旧落在文书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姜雨缓缓收回目光,看向他。他没有看她,侧脸的线条冷硬如刀削。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像往常一样用“没什麽”搪塞。一种奇异的丶近乎自毁般的冲动驱使着她,想刺破这层平静的假象。
“在看那棵树。”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被修剪得……很规整,也很痛苦。”
纪崇州执笔的手,在空中极其细微地停顿了一下。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缓缓擡起头,目光第一次带着一种纯粹的丶不含审视的探究,落在姜雨脸上。那眼神锐利,仿佛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达她刚刚说出那句暗含隐喻的话语的内心。
暖阁里,炭火无声地燃烧着。空气仿佛凝固了。
姜雨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层疏离的平静。她知道自己僭越了,触碰了某种边界。但她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可能的反应——暴怒?惩罚?还是……别的什麽?
纪崇州看了她很久,久到姜雨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却化为一片更深沉的丶带着一丝奇异兴味的沉寂。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回答。
他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文书上那个小小的墨点,然後用笔尖,极其缓慢而精准地,将那墨点勾勒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丶墨色蝴蝶。
然後,再无言语。
诡异的平静,在无声的试探和更深层次的观察中,继续流淌。暖阁之外,纪崇州统治下的疆土,在一种冷酷而有效的秩序中,日复一日地运转着。复国的残梦,在遥远的山林和姜昭的孤绝旅途中,渐渐被现实的风雪掩埋。而暖阁之内,囚徒与囚禁者之间,一场无声的丶关于边界与内心的角力,才刚刚拉开更微妙的序幕。
纪崇州那声“在看什麽?”落下後,暖阁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仿佛被冻结了。姜雨那句带着刺的隐喻——“被修剪得……很规整,也很痛苦”——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冰冷的旋涡。
她迎着他锐利的审视,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血液似乎都涌到了耳根,脸颊却竭力维持着冰封般的平静。那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一种想要撕开这层窒息平静丶看看底下究竟是何等深渊的冲动。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每一息都格外漫长。
终于,纪崇州缓缓擡起头。他没有预想中的暴怒,也没有被冒犯的冷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丶冰冷的探究,如同深渊凝视着试图窥探它的微光。那目光穿透了姜雨强装的平静,仿佛要直接攫住她灵魂深处那点不驯的火苗。
他看了她很久,久到姜雨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然後,他极其缓慢地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
“树,会觉得自己痛苦吗?”
姜雨微微一怔。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应,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心头那点孤勇的火苗,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寒意。
纪崇州的目光依旧锁着她,继续用那种陈述冰冷事实般的语调说道:“它的枝桠被修剪,是园丁的意志。它无法反抗,也无从选择。痛苦,是弱者赋予自身感受的枷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玉扳指,光滑冰冷的触感仿佛印证着他的话。
“如果接受,”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窗外那棵姿态奇崛的松树,又落回姜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笃定,“树,便不会痛苦。它只是生长,顺应着被赋予的形态,汲取阳光雨露,活下去。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清晰地刻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也刻在姜雨的心上。
“这个世界,”纪崇州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如同在宣读亘古不变的法则,“本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成王败寇,自古皆然。”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直刺姜雨眼底深处那点尚未熄灭的丶属于姜国公主的微弱火光。
“若是我败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落在牧池手里,你觉得,他会如何待我?会比我对你……更‘仁慈’吗?”
“他会将我挫骨扬灰,将我的亲信斩尽杀绝,用最血腥的手段震慑所有心怀异志之人。他会比我,狠上百倍,千倍。”纪崇州替她回答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姜雨心头,也砸碎了牧池在她心中那仅存的一丝模糊的丶属于“旧识”的滤镜。
“仁慈?”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丶极冷的弧度,充满了讥诮,“那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偶尔施舍的丶用以彰显自身气度的装饰品,或是……对再无威胁的蝼蚁的漠视。真正的败者,没有资格奢谈仁慈。就像那棵树,它没有选择形态的权利,只能接受被修剪的命运,然後……活下去。”
他微微前倾,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倍增,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牢牢锁住姜雨苍白的脸:“你问我树是否痛苦?不如问问你自己。在这‘修剪’之下,你是选择像那棵树一样,接受丶适应丶活下去?还是选择无谓地感受那所谓的痛苦,然後……枯萎?”
暖阁里死一般寂静。炭火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纪崇州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这乱世最血淋淋的真相。他用最残酷的逻辑,将“成王败寇”丶“弱肉强食”的法则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没有愤怒的指责,没有居高临下的训斥,只有一种近乎神祇俯瞰衆生挣扎的冰冷陈述。
姜雨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看着纪崇州那双深不见底丶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并非单纯的暴虐。他拥有一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建立在绝对实力和对世界运行规则冰冷认知之上的丶近乎无情的理性。他视万物为棋子,包括他自己。胜,则掌控一切;败,则坦然接受最残酷的结局,绝不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