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姜雨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纪崇州的反应,比她预想的任何结果都更……诡异,也更危险。他非但没有雷霆震怒,反而将这场试探的球,又轻飘飘地踢了回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丶看你还能玩出什麽花样的冷酷。
她赢了这一瞬的放肆,却仿佛一脚踏入了更幽深丶更莫测的陷阱。
她迎着他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脸上那抹刻意维持的慵懒笑意未变,甚至更灿烂了几分,如同在刀尖上盛开的罂粟。
“多谢大人。”她微微颔首,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无比清晰地回应道,“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她再次拿起那双玉箸,这一次,动作更加从容,甚至带着一种宣告胜利般的优雅,夹向了另一道菜肴。灯火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丶冰冷的决绝和一丝……近乎悲壮的兴奋。
纪崇州看着她,看着她旁若无人地进食,看着她纤细脖颈上跳动的脉搏,看着她在这权力旋涡中心强行撑起的丶摇摇欲坠的“从容”。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团被这朵“毒花”点燃的丶越烧越旺的邪火。
底线?
他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场由她亲手点燃丶却不知最终会焚毁谁的烈火。
他的底线,似乎已被她这不顾一切的疯狂,烧穿了一个洞。
而这场试探,远未结束。
水榭内死寂无声,连水波拍打石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主位。姜雨手中的玉箸悬在半空,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清晰地感觉到纪崇州那最後一句“够不够你消遣”里蕴含的丶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威压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纵容。这纵容比暴怒更可怕。
就在她准备硬着头皮继续这场危险的品鉴时,先前被纪崇州一声“坐下”喝退的年轻属官,脸色由惨白转为猪肝般的紫红。巨大的屈辱感和酒精的冲撞让他失去了最後的理智。他猛地再次站起,这次动作更猛,带倒了面前的酒杯,醇香的酒液泼洒在昂贵的锦缎桌布上,晕开一片深色。
“主公!”他声音嘶哑,带着破釜沉舟的悲愤,手指颤抖地指向姜雨,“此等不知尊卑丶祸乱宴席的妖女,留之何用?她今日敢在主公座上放肆品评,明日就敢……”他後面的话被旁边同僚死死捂住,但意思已昭然若揭——祸乱军心,牝鸡司晨!
这指控,在满座皆是铁血军汉的场合,无异于点燃了火药桶。即便慑于纪崇州的威严,衆人看向姜雨的眼神也彻底变了,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杀机。仿佛她真成了什麽必须铲除的祸水。
姜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尖冰凉。她预想过挑衅的後果,却没料到这敌意会如此赤裸丶如此致命。她下意识地看向纪崇州,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转机。
纪崇州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看那咆哮的属官,甚至没有看姜雨。他只是缓缓地丶用一种近乎优雅的姿态,将自己面前那只斟满的丶价值连城的白玉酒杯,端了起来。
然後,手腕一翻。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炸响!晶莹的酒液混合着锋利的玉片碎渣,如同愤怒的冰花,在光滑的地板上四散迸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姜雨月白的裙裾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让那咆哮的属官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整个水榭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死寂中,纪崇州终于擡起了眼。
他的目光,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终年不化的寒冰,缓慢地丶一寸寸地扫过那名站立的年轻属官。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怒火,只有一种纯粹的丶令人骨髓冻结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丶碍眼的死物。
“赵参事。”纪崇州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却比雷霆怒吼更令人胆寒,“你,在教孤做事?”
“卑职……卑职不敢!”赵参事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浑身抖如筛糠,“卑职只是……只是忧心主公……”
“忧心?”纪崇州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丶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忧心孤识人不明?忧心孤……管束不了自己的东西?”
最後几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针,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他的目光,终于从赵参事身上移开,落在了旁边依旧坐着的姜雨身上。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属下公然质疑权威的愠怒,有对这场闹剧的极度不耐,但更深沉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丶近乎偏执的占有宣告!仿佛姜雨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他放在手边丶即便再扎手丶再惹麻烦,也只能由他亲自处置的物件!旁人连看一眼丶评价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姜雨被他那目光钉在原地,浑身僵硬。那目光里的占有欲是如此强大,让她感到一种比死亡更深的窒息。她成了他权力和意志的延伸,一个被标记了所有权的活体战利品。
纪崇州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一步步走下主位,走向跪伏在地丶抖成一团的赵参事。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他在赵参事面前站定,居高临下,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孤的东西,”纪崇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水榭中,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是美是丑,是温顺是桀骜,是摆着看还是砸了听响……”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在赵参事汗湿的脊背上,“都丶由丶孤丶定。”
“旁人,”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水榭内噤若寒蝉的衆人,最後落回赵参事身上,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妄议者,死。”
死字出口,如同寒冰坠地,砸碎了最後一丝侥幸。
“拖下去。”纪崇州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仿佛刚才那充满杀意的宣判只是幻听,“按军规,妄议主上,扰乱军心者,杖八十。打完了,扔出府门,永不录用。”
两名如铁塔般的亲卫无声地从阴影中闪出,动作迅捷如电,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丶连求饶都发不出声的赵参事,像拖一条死狗般,迅速将他拖离了灯火通明的水榭,隐入黑暗的回廊深处。只有那被拖行时衣料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昭示着这场顶撞的最终结局。
水榭内,落针可闻。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丝竹早已停歇,只剩下夜风吹过水面的呜咽。所有将领属官都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主位方向一眼,冷汗浸透了他们的後背。纪崇州用最冷酷的方式,重新定义了“规矩”——他的规矩,不容置疑,他的东西,不容觊觎,哪怕那东西本身就在疯狂地挑衅他!
纪崇州站在原地,似乎并未因处置了一个属下而有丝毫情绪波动。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姜雨身上。
姜雨依旧坐在那里,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玉箸还悬在手中,只是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掩饰。她的脸色比身上的月白裙还要苍白,唇瓣失去了所有血色。纪崇州那番话,与其说是对属下的警告,不如说是对她最清晰丶最残酷的定位宣判——一件东西。一件他可以随心所欲处置,而旁人连置喙资格都没有的东西。她方才的挑衅丶试探,在他这绝对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
纪崇州一步步走回主位,没有立刻坐下。他在姜雨身侧停下,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姜雨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沉水香和一丝淡淡的丶属于铁与血的硝烟气息。
他伸出手,没有触碰她,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她裙裾上被他摔杯时溅上的几点酒渍。那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名贵瓷器上微不足道的瑕疵。
“弄脏了。”他低沉的嗓音就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般的陈述,却又蕴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掌控力,“看来,这满桌的珍馐,确实不够你‘消遣’。”他的指尖停留在那深色的酒渍上,微微用力按了按,仿佛要将那印记更深地烙进布料里。
姜雨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屈辱。她护书时的倔强,挑衅时的疯狂,在这绝对的丶不容置疑的占有宣告面前,被碾得粉碎。她以为自己撕开了囚笼一角,却发现那不过是猛兽暂时容许她在爪牙下活动的方寸之地。
她猛地擡起头,撞进纪崇州深不见底的眸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