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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双王归同悲（第1页）

第六十五章双王归·同悲

昭和十五年，冬末。

汴京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酷烈。呼啸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刮过漠南王府高耸的院墙和飞檐，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天地也在为即将到来的别离提前恸哭。

庭院深深，一片肃杀的银白，唯有庭院中央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桃树，依旧倔强地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像一尊沉默守望的雕塑，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它的花期早已过去，深冬里不见半点生机，只有灰褐色的枯枝指向铅灰色的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室内，炭火烧得极旺，暖炉里埋着安神的药香，氤氲的热气试图驱散无处不在的刺骨的寒意。然而，这暖意却似乎再也无法真正渗透进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深处。

东方烬陷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中，瘦得只剩下一把嶙峋的骨头。银发散落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透明，呼吸浅促得如同游丝。他紧闭着眼，长而稀疏的霜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曾经洞悉世事的清透眸光，如今被一层浑浊的灰翳所笼罩，只剩下偶尔费力睁开时，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超脱的平静。

霍云卓坐在床边，宽厚粗糙的大手紧紧包裹着东方烬那只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刚毅的面容上刻满了风霜和忧虑，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下颌紧绷的线条显示出他正用尽全力压抑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悲痛，他的目光须臾不离床上的人，像是要将这最後的容颜刻入骨髓深处。

“阿瑾……”霍云卓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他俯下身，用脸颊轻轻蹭着东方烬冰凉的手背，试图传递过去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你看，外面……外面好像没那麽冷了，春天……春天就快来了。”

东方烬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他极其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那双灰翳笼罩的眸子，吃力地转向霍云卓的方向，眼神空茫了片刻，才艰难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那光里，没有了往昔的锐利与深沉，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殆尽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霍云卓立刻将耳朵凑近他的唇边，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声息。

“……冷……”一个破碎的气音，微弱得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淹没。

霍云卓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立刻起身，动作轻柔却迅速地拿来那件象征无上尊荣也凝聚着项昭深厚情谊的玄黑龙纹氅衣。

他小心翼翼地将东方烬从锦被中抱起来，让他虚软无力的身体靠在自己宽阔坚实的胸膛上，如同怀抱着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然後，他用那件厚重温暖的氅衣，将怀中人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裹好，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这样……好些吗？”霍云卓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化不开的疼惜，手臂收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怀中这具冰冷的身躯。

东方烬似乎感受到了一点暖意，又似乎只是贪恋这最後的怀抱，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气若游丝：“……外面……桃树……”

霍云卓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没有任何犹豫，用那件氅衣将东方烬严严实实地裹好，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透进去。然後，他稳稳地抱起他，如同抱着此生最珍贵的宝物，迈开大步，走了出去。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雪迎面扑来，霍云卓下意识地侧身，用自己的背脊为怀中人挡住风雪。他抱着东方烬，一步步穿过铺着厚厚积雪的庭院，走向庭院中央那株沉默伫立的老桃树。树下的石桌石凳早已被甲辰细心地扫净了积雪，铺上了厚厚的柔软的虎皮褥子。

霍云卓小心翼翼地将东方烬安置在铺着虎皮的石凳上，让他靠着自己坐稳。

他坐在旁边，手臂始终牢牢地环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他遮挡着四面八方侵袭而来的寒意。东方烬裹在厚重的氅衣里，身体微微歪斜地靠在霍云卓的肩上，头无力地枕着他的颈窝。

他努力擡起沉重的眼皮，望向眼前那株在寒风中萧瑟的老桃树，枯枝虬结，不见一片绿叶，更无半朵花苞，只有死寂的灰暗。

“桃树……还没醒……”东方烬的声音微弱，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失落，目光却执着地停留在那些光秃秃的枝桠上，仿佛在期待着什麽奇迹。

霍云卓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巨大的酸楚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只能更紧地拥抱着他，下颌轻轻蹭着霜雪般的白发，声音哽咽：“快了，阿瑾……快了。等它醒了，开了满树的花，卓哥哥摘最好看的那枝给你，好不好？”

桃枝是他们情愫初生，命运纠缠的初始。东方烬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飘渺的笑意，如同水面的涟漪，转瞬即逝。

他靠在霍云卓怀里，目光有些涣散地越过枯槁的桃枝，望向铅灰色低垂的天空，雪花无声地飘落，有几片沾在他长长的霜白的睫毛上，很快被微弱的体温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像迟来的泪。

时间在呼啸的寒风和无声的依偎中，缓慢而沉重地流淌。东方烬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间隔也越来越长，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靠在霍云卓怀里的身体，也一点点地软下去，轻得像一片羽毛。

“阿瑾？阿瑾！”霍云卓的心跳得又急又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声音颤抖破碎，“看着我！别睡！我们说说话，卓哥哥给你讲书院新出的农书？讲云峥在大梁又做了什麽？阿瑾！”

东方烬似乎被他的呼唤拉回了一点意识。他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那灰翳弥漫的眸子，终于再次聚焦在霍云卓布满血丝写满痛楚的脸上。

这一次，那目光里竟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澄澈的通透，仿佛回光返照，驱散了所有的浑浊。他动了动嘴唇，声音细若蚊呐，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後的平静与满足：

“卓哥哥……不要难过……阿瑾这十五年是阿兄用血换来的。。。。。够了。。。。这一生。。。。阿瑾”

他喘息着，积蓄着残存的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费力，却字字清晰：

“对得起……东方氏……满门……冤魂……”

“对得起……大楚……万里山河……黎民……百姓……”

“更……更……”他灰败的脸上，努力地想要再次绽放一个笑容，目光温柔地锁着霍云卓，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无悔，“有卓哥哥……相伴……此生……无憾……”

最後一个“憾”字，轻飘飘地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如同一声悠远的叹息。

东方烬那双望向霍云卓的刚刚凝聚起最後一点温柔与释然的眸子，在说完“此生无憾”的刹那，所有的光彩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瞬间黯淡下去，凝固了。

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灰翳，一直强撑着的微微擡起的脖颈，也失去了最後一丝支撑的力量，软软地向後垂落，靠在了霍云卓紧紧环抱着他的臂弯里。

他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