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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青史载烬传完（第1页）

第六十七章青史载·烬传（完）

昭和帝项昭在位第十七年，冬。

汴京的雪，似乎比往年更早，也更密了些。细碎的雪沫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敲打着太史阁高耸的飞檐斗拱和紧闭的棂花木窗，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叹息，在空旷而森严的殿堂内回荡。

太史阁深处，典籍库。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干燥墨锭和防蛀药草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厚重清冷，带着时光沉淀的尘埃感。一排排通天彻地的乌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矗立在幽深的光影里，架上层层叠叠，堆满了承载着大楚数百年兴衰荣辱的卷宗，实录与典籍。

这里是历史的坟场，亦是记忆的宫殿，无数惊心动魄的往事，金戈铁马的嘶吼，缠绵悱恻的情仇，都已被压缩成一行行冰冷工整的墨字，凝固在这纸张的囚笼之中。

库房最深处，临窗仅有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一盏孤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的黑暗，照亮了摊开在案头的几部厚重书册——《昭和本纪·卷十七》丶《大楚名臣传·卷首》丶《漠南王东方烬传（初纂稿）》。

年轻的史官沈砚亦是东方烬曾经的学生，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坐在灯下。他身形清瘦，面色在灯影里显得有些苍白，眉宇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沉重与疲惫，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

案头砚池里，新研的朱砂浓稠如血，在灯下泛着沉郁而刺目的光泽。他右手紧握着一支紫毫笔，笔尖饱蘸了那鲜红的朱砂，悬停在《漠南王东方烬传》那仅写了寥寥数行的初稿上方，微微颤抖着，却久久无法落下。

那未干的墨字，正是他方才艰难写下的开篇定论：

“东方烬，字子衿，太武朝太傅东方博幼子。少罹‘太傅案’灭门之祸，隐忍图存，後为宁王所救，入宫伴读。其人天纵奇才，心机深沉，性近偏执，善谋断而寡仁恕。昭和朝初，以漠南王位，掌中枢权柄，辅弼幼主，行新政，开明德，功在社稷。然其一生，权术弄于股掌，情义视作筹码，虽挽狂澜于既倒，终不免毁誉参半……”

“毁誉参半……”沈砚盯着这四个鲜红刺目的字，低声重复着，仿佛要将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嚼碎，咽下，却只觉得喉头苦涩，如同吞了烧红的铁块。笔尖凝聚的那一滴饱满欲坠的朱砂，终于承受不住重压，“啪嗒”一声，沉重地滴落在“烬”字的最後一捺上，鲜红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滴滚烫的血泪，将那的“烬”字洇开，模糊了边缘，透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悲怆。

这滴朱砂泪，灼痛了他的眼，也烫伤了他的心。

他颓然搁笔，身体向後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眼前浮现的，是卷帙浩繁的史料中勾勒出的那个复杂身影：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冷峻太傅；温泉池畔咳血染红碧水在爱人怀中脆弱如琉璃的病骨；王府桃树下于漫天逆开又瞬间凋零的桃花中与爱人相拥长眠的决绝背影；还有那六卷承载着江山社稷最终压在新帝肩头的《帝王策》……

功业彪炳，明德书院泽被苍生，农工革新富国强兵，女子入仕开前所未有之局。

手段酷烈，权谋机变算尽人心，情爱亦可为棋局筹码，霍家军重创霍老将军身死，皆与其布局脱不开干系。

结局悲壮，为赎罪焚身太极殿，爱人霍云卓生死相随，一坛烈酒共赴黄泉。

功乎？过乎？贤相乎？奸佞乎？这“毁誉参半”四字，看似公允，落笔却重若千钧，字字如刀，割裂着史官的良知与史笔的冰冷。

沈砚疲惫地闭上干涩的双眼，手指无意识地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xue。

窗外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些，他需要一点支撑，一点来自那个时代核心的未被修饰过的声音。

他挣扎着起身，走向身後一排标注着“漠南王府密档”的乌木书架。这些档案尘封已久，散发着更浓郁的陈旧气息。他踮起脚，费力地从书架最高一层，取下一个异常沉重的紫檀木匣。木匣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锁孔已被时光锈蚀。

他取来工具，小心地撬开铜锁，匣盖开啓的瞬间，一股混合着墨香尘螨和一丝若有若无药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卷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甚至有些焦痕的书册。最上面一卷的封页上，是沈砚早已熟悉的属于东方烬本人的笔迹，瘦劲孤峭，力透纸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冽与疲惫——《帝王策·卷一》。

沈砚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取出这卷承载着太多秘密与重量的书稿。书页翻动，发出细微的脆响。

东方烬的字迹铺满纸面，条分缕析，直指要害，字里行间充斥着对时局的精准判断冷酷无情的制衡之道以及对未来数十年的深远布局。

其中一页，详细论述了如何利用大梁储君莫高尔的野心与对太子项昭的情愫，以联姻为饵，既解大楚北境之危，又可借力打力，牵制朝中门阀。

就在这页的末尾，东方烬以朱砂批注了一行小字，锋芒锐利如刀“情之一字，动心则乱，乱则失其利。莫氏之心昭然，太子纯稚，此局当以利驱之，以势迫之，以情惑之，使其为我所用，为大楚之盾。太子私情，不足虑，亦不可纵。”

“以情惑之……不足虑，亦不可纵……”沈砚喃喃念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

这便是那位算无遗策的太傅，对储君懵懂情愫的冰冷定义，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朝堂之上，东方烬平静地推动着和亲之议，看着太子项昭眼中隐忍的痛楚，看着霍云卓撕毁矿脉图的狂怒，而他心中所想的，只有“利”与“盾”。

正当沈砚为这冰冷的权谋感到窒息时，他的指尖无意间翻动到了下一页，这一页的背面，紧贴着方才东方烬批注的地方，一行截然不同的字迹，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撞入他的眼帘！

那字迹遒劲雄浑，力透纸背，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却又在转折处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沉痛与隐忍。墨色深沉，仿佛饱蘸了书写者心头滚烫的鲜血。笔锋划过东方烬那行冰冷的朱批，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与痛楚，力透纸背：

“是日，阿瑾于朝堂自请和亲，面色如雪。太子目眦欲裂，吾几欲拔剑当场！然阿瑾眼神如冰，视吾如陌路。彼时只道其心狠，以情为刃。後于太极殿火海抱其残躯，方知‘以情惑之’四字，剜心剔骨，痛彻吾生！彼之局，困天下，亦囚己身。烬火焚心，痛何如哉？——云卓泣血”

“云卓泣血”！

霍云卓！是摄政王霍云卓的亲笔批注！

沈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瞪大双眼，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手中脆弱的书页！

这行字，如同穿越了数十载的时光尘埃，带着霍云卓将军那刻骨铭心的痛苦与悔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砚的心上！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尘封的情感闸门，那些冰冷的史料记载，那些“权术弄于股掌，情义视作筹码”的论断，在这行泣血的私语面前，显得如此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