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没有其他声部的掩盖,差距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其他人的琴声像溪流,清澈但单薄;而宋星锦的旋律,则是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令人心惊的力量。
“第三小节,泛音再轻一点会更好。”
宋星锦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让整个排练厅瞬间安静。
他看向周予:“你的小指太僵了。”
说着,他放下自己的琴,走到周予身後。温热的掌心覆上周予的手背,带着他的手指微微调整角度。
“这样,”宋星锦的声音近在耳畔,“泛音就干净了。”
周予的耳根瞬间红了。不是害羞,而是震惊,他练了四年的技巧,宋星锦三秒就点出了症结。
休息时,衆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目光却总忍不住瞟向角落里的宋星锦。
青年独自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的琴弦上。他正低头调音,修长的手指拧着弦轴,眉头微蹙,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
“怪不得林首席看重他……”有人小声嘀咕。
“赵老师上次夸他‘百年难遇’,我还不信……”
议论声窸窸窣窣,宋星锦却像没听见一样。他擡手试了个音,满意的弧度在唇角一闪而过,转瞬又恢复平静。
那种平静不是僞装,而是习以为常——对自己实力的绝对认知,对他人评价的毫不在意。
就像深海永远沉默,却从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深邃。
深夜的乐团大楼几乎完全陷入黑暗,只有安全通道的指示灯泛着幽绿的微光。林淮揉了揉酸胀的太阳xue,皮鞋踩在地毯上的声音被完全吞没。
忽然,一缕琴声从走廊尽头飘来。
起初只是极轻的几个音符,像夜风偶然拨动的风铃,几乎要融进夜色里。但随着林淮的脚步越来越近,琴声逐渐清晰起来——低沉的丶哀婉的,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的独白。
窗外的月光被云层稀释成朦胧的灰蓝色,透过玻璃斜斜地落在地板上,像一片寂静的潮水。宋星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墙上,随着琴弓的起伏微微晃动。
福雷的《悲歌》从他指尖流淌而出,低沉的旋律在空旷的琴房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滴墨,坠入水中,缓慢晕开,染透了整个夜晚的空气。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脖颈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黑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侧脸。琴弦震颤的嗡鸣贴着他的胸口,仿佛那颗心脏也在跟着共鸣。
林淮站在走廊的阴影里,手指悬在门把上方,却迟迟没有推开。
从门缝看去,宋星锦的身影被框成一道剪影。瘦削的肩膀,微微起伏的脊背,握着琴弓的手指骨节分明。琴声像一场深夜的雨,细密地淋在林淮心上,起初只是湿润的表层,而後渗入土壤,汇聚成溪流,最终无声地漫成一片海。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宋星锦的场景,青年站在面试厅中央,琴声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眼神却空洞得像一潭死水。
刚入乐团也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垂着眼拉一首练习曲,安静得像不存在。可当他的琴声响起时,整个排练厅都静了一瞬。
如今这琴声里多了些什麽。
是孤独?是执拗?还是某种连演奏者自己都未察觉的丶深埋的渴望?
林淮的胸口泛起一阵细微的酸胀。他想走进去,想问问这个年轻人为什麽深夜独自练琴,想知道那双平静的眼睛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琴声越来越沉,像是一个人慢慢沉入深海,水压一点点挤压着胸腔,却依然固执地不肯呼救。
林淮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门把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蓦地清醒。
他突然意识到,这琴声不是拉给别人听的。
这是一个灵魂在最私密的时刻,与自己的对话。
有些美,只适合远观。
就像你不能捧起月光,只能任由它洒满掌心。
最後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宋星锦的琴弓缓缓停下。
他低头看着琴弦,久久未动,仿佛还未从那个悲伤的旋律中抽离。窗外的云层散开,月光忽然明亮起来,落在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像沾了一滴未落的泪。
林淮屏住呼吸,生怕惊扰这一刻的静谧。
许久,宋星锦擡手揉了揉後颈,轻轻合上琴盖。灯光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将那些未说出口的情绪都藏进了晦暗里。
林淮後退一步,隐入走廊更深的黑暗。
走廊重归寂静,只有那缕从门缝中漏出的光,依然固执地亮着,像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火。
他知道,有些心动,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是一场无声的潮汐,
涨落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