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那一下睫毛的颤动,细微得如同错觉。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萧烨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他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放大,死死锁定在土炕上那张灰败的脸上,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跳跃的光影在萧彻脸上明明灭灭。屋外的雨声似乎也遥远了。
然後,又是极其缓慢丶极其艰难地一下。那沾着血污的睫毛,如同负着千钧重担,再次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一次,更加清晰!紧接着,那深陷的眼窝下,眼睑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抗拒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想要挣脱出来。
陈太医也屏住了呼吸,枯瘦的手指悬在萧彻的腕脉上方,凝神感知着那细微到几乎不可察的变化。
终于,在萧烨几乎要将炕沿捏碎的目光中,萧彻那紧闭的眼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极其缓慢地撑开了一条缝隙。浑浊的丶布满骇人血丝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地显露出来。那目光涣散丶迷茫,没有焦点,如同蒙着厚厚的尘埃,在昏暗的灯火中费力地游移着,仿佛迷失在无边的混沌里。
“皇……皇叔?”萧烨的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深藏于恐惧之下的微弱希冀。他下意识地又往前倾了倾身体,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炕沿。
那涣散的目光似乎被这近在咫尺的声音和气息牵引,极其缓慢地丶如同生锈的机括般,一点一点地转动过来。浑浊的瞳孔费力地对焦,终于,落在了萧烨那张布满血污丶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上。
那一瞬间,萧彻眼中涣散的迷雾似乎被什麽猛烈地搅动了一下!惊骇丶难以置信丶深重的疲惫丶一种近乎绝望的灰败……种种情绪如同破碎的冰面下汹涌的暗流,在他那双因剧毒和伤痛而蒙尘的眼眸深处激烈地冲撞!最终,都化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丶近乎认命般的疲惫。
他极其轻微地丶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干裂脱皮的嘴唇,似乎想说什麽,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破碎的丶带着血沫气息的嘶哑气音。随即,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丶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他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间可怕的伤口,瘦削的肩胛骨隔着薄薄的被褥剧烈地起伏,如同濒死的蝶翼在挣扎。暗红色的血沫再次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溢出,染红了刚换上的干净被褥边缘。
“别动!别说话!”陈太医急忙上前,枯瘦却异常沉稳的手迅速按住萧彻的肩头,阻止他无谓的挣扎消耗本就微乎其微的力气。另一只手熟练地拿起细小的银勺,沾了温热的参汤,极其小心地凑近萧彻的唇边,试图润湿他干裂的唇瓣,并伺机喂入一点续命的药汁。
萧烨僵立在原地,看着萧彻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的脸,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疲惫……一股巨大的丶混杂着无力丶懊悔和更深沉痛楚的洪流再次将他淹没。他想上前,想抓住他,想质问他,想……做些什麽,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泥地上,动弹不得。太医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就在这时,萧彻那涣散痛苦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呛咳带来的水雾,落在了萧烨紧紧攥着的右手上——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手背上还残留着方才被他喷溅上去的丶已经干涸发黑的污血痕迹。
萧彻的目光在那片血污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随即,他那双因剧痛而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丶却又无比清晰的波动。那不再是惊骇或灰败,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丶仿佛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的痛楚!比身体的伤痛更加尖锐,更加直刺灵魂!
“呃……”一声更加破碎的丶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混着血沫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堪承受这目光所及带来的剧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喷溅在萧烨手上的血。
那带着“牵机引”剧毒腐败气息的丶肮脏的丶象征着他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污血。
这一眼,这无声的呜咽,这紧闭双眼的逃避姿态……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萧烨的心脏!比任何言语的控诉都要锋利百倍!萧烨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他明白了!萧彻在怕!不是怕死,而是怕……怕自己这副垂死挣扎丶污秽不堪的模样被他看到!怕自己这身污血玷污了他!怕……怕这最後一点不堪的狼狈,摧毁了他在自己心中(哪怕是恨意铸就的)那冷酷丶强大丶掌控一切的形象!
这该死的骄傲!这深入骨髓的丶到死都不肯卸下的僞装!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怒,混杂着无边的心疼和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在萧烨胸中轰然爆发!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丶带着药味和血腥的空气,如同滚烫的油,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情绪!他不再顾忌太医的警告,一步跨到炕边,几乎与陈太医并肩!
“睁开眼!”萧烨的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丶近乎命令的威压,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响!他俯视着萧彻紧闭双眼丶痛苦蜷缩的脸,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眼睑,直刺他逃避的灵魂,“看着我!萧彻!朕命令你!睁开眼看着朕!”
萧彻的身体猛地一僵!紧蹙的眉心痛苦地拧成一团,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在剧烈地滚动,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撕扯。但他依旧死死闭着眼,如同鸵鸟将头埋进沙土,拒绝面对这令他感到无比羞耻和痛苦的现实。
“睁开!”萧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萧彻,而是狠狠指向自己右肩胛骨的位置!指尖隔着湿透的衣料,狠狠戳着那道陈年的伤疤!那个位置,正对着炕上萧彻的身体!
“看着这里!”萧烨的吼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当年!这里!是你替朕挡下的毒匕!那血!比这脏一百倍!烫一千倍!流了那麽多!朕嫌过你脏吗?!嗯?!”
他的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悬崖边的绝啸,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和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丶扭曲的情感洪流!
“你说痛是活着的证明?你说你比朕还疼?!那好啊!”萧烨猛地收回手,一把揪住自己胸前那被黑血浸透丶早已冰冷黏腻的衣襟!那上面,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污,正是萧彻方才喷溅上去的!“现在!朕身上沾满了你的血!你的‘活着的证明’!你的‘疼’!”
“睁开眼!看着它!告诉朕!这血!有多脏?!有多让你……不敢睁眼?!”
他几乎是咆哮着,将那沾满污血的衣襟揪到萧彻面前!浓烈的血腥气和腐败气息扑面而来!
“陛下!”陈太医惊骇欲绝,想要劝阻,却被萧烨此刻身上爆发出的丶毁天灭地般的狂暴气息震慑,僵在原地。
这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和那近在咫尺的丶象征着死亡和狼狈的血污,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後一根稻草!
萧彻紧闭的眼睑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狂风肆虐的蝶翼!他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发出嘶吼,却只喷出一大口带着气泡的暗红血沫!身体痛苦地向上弓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狠狠鞭笞!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
他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不是之前涣散迷茫的睁开,而是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那双布满血丝丶浑浊不堪的眼睛,此刻死死地丶一眨不眨地盯住了萧烨揪到面前的那片刺目的黑血!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丶被彻底撕开僞装的羞耻丶一种濒死般的绝望,以及……一种如同困兽般的丶无法言说的愤怒!
那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烨的心上!
“呃……啊——!”一声破碎的丶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从萧彻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那不是对萧烨的回应,而是对自己这副残躯丶对这无法逃脱的狼狈命运丶对这被血淋淋撕开的最後尊严的……绝望哀鸣!
随着这声嘶吼,他那只一直无力垂落在身侧丶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猛地擡起,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和巨大的羞愤,狠狠地丶用尽生命最後一丝力气,朝着萧烨揪着血衣的手腕抓去!
不是推拒!不是攻击!
而是……想要抓住那沾满自己污血的地方,想要……将其彻底掩盖!或者说……是想要抓住点什麽!抓住这将他尊严彻底践踏的源头,抓住这让他痛不欲生又无法割舍的……眼前这个人!
那冰冷枯瘦的手指,带着濒死之人的最後力气,如同铁钳般,死死地丶颤抖地攥住了萧烨的手腕!指甲甚至深深嵌入了萧烨腕间的皮肉!
冰冷的触感,带着血污的黏腻,和那指尖传来的丶如同燃烧生命般的巨大力量,瞬间穿透了萧烨所有的愤怒和疯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