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三章
风雪渐息,呜咽声却未绝。营地中央,那摊妖异的灰绿色毒血早已被新落的积雪覆盖大半,只留下边缘一圈刺目的暗沉轮廓。阿常佝偻的身体静静伏在雪中,像一块被遗忘在战场边缘的丶沉默的黑色礁石。後心处那支淬毒的箭矢,尾羽的暗红在惨白的天光下,黯淡得如同凝固的血痂。
萧烨如同石雕般立在几步之外。玄甲覆身,却压不住肩头难以察觉的微颤。手中那份染血的羊皮密诏,边缘已被他攥得卷曲变形,冰冷的触感透过金属护手,直刺骨髓。诏书上那些先帝亲笔的丶冷酷如刀的字句,与阿常临终前嘶吼的真相,在他脑中反复冲撞丶撕裂。
“缚鸦令……王爷断腕……非为灭口……”
“是为斩断……巫蛊……追查‘碧磷……腐心’……的线……”
“那毒……是……当年……先帝……逼……他……服的!!!”
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重锤,砸在他自以为坚固的帝王心防之上,留下蛛网般的裂痕。他看着雪地上那个失去生息的残破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侍卫的死亡,更是一道横亘在他与皇叔之间丶由先帝亲手挖掘丶深不见底的血色鸿沟的崩塌。
“王爷……王爷!”
囚车方向传来陈太医惊恐欲绝的嘶喊,带着哭腔。
萧烨猛地回神!如同被冰冷的钢针刺中,他霍然转头!
囚车内,萧彻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铁板上。那半截断裂的鲸骨杖滚落在一旁,杖身裂纹中残留的碧绿毒血触目惊心。他蜷缩在厚重的白色狐裘里,剧烈的呛咳撕扯着他的胸腔,每一次痉挛都带出大股大股暗红发黑丶甚至夹杂着诡异碧绿磷光的粘稠血液!鲜血浸透了狐裘的前襟,在洁白的毛色上洇开大片绝望的图案,更顺着铁板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在下方洁白的积雪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丶深红色的坑洞。
他的脸埋在臂弯里,只能看到浓密的睫毛在剧烈的颤抖,如同风中残烛。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带着破碎的杂音,仿佛下一刻便会彻底断绝。生命之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流逝。
“让开!”萧烨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猛地推开挡在囚车前的“无影”侍卫,几步冲到车边,粗暴地扯开那摇摇欲坠的铁锁!
“哐当!”囚门洞开。
萧烨一步踏入这充斥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浓烈的铁锈味和药味混合着萧彻身上散发的丶碧磷腐心特有的那种草木腐败与金属腥气,几乎令人窒息。他俯下身,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僵硬和小心翼翼,试图将蜷缩在地的萧彻扶起。
触手冰凉!那单薄身体上传来的寒意,比外面的风雪更甚!萧彻的身体在他臂弯里轻得如同羽毛,却又沉重得如同承载了整个帝国的阴影。
“皇叔……”萧烨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丶近乎哀求的意味,“撑住……太医!太医!!”
陈太医连滚爬地冲进来,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金针颤抖着刺向萧彻几处大xue,试图吊住那溃散如沙的生命力。然而,萧彻的脉象混乱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施针,都仿佛在油尽灯枯的灯芯上做徒劳的拨弄。
萧彻似乎被这动作惊扰,极其艰难地丶微微侧过脸。他的脸苍白如纸,被血污和冷汗浸透,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掠过萧烨写满焦灼与复杂情绪的脸,最终,极其缓慢地丶如同耗尽最後一丝力气般,投向囚车外……投向风雪中那片被新雪覆盖的丶阿常倒下的地方。
那双沉寂如深潭的眼眸里,翻涌起最後的丶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刻骨的疲惫。仿佛支撑他走到此刻的最後一点心气,也随着阿常的逝去而彻底消散了。他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麽,却只有更多的血沫涌出。
一滴浑浊的泪,混着血污,无声地顺着他枯瘦的脸颊滑落,砸在萧烨冰冷的玄甲臂铠上,瞬间被金属的寒意冻结。
就在这时!
营地外围警戒的哨塔上,突然传来一声穿透风雪丶带着巨大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呼喊:
“将军!快看!葬神谷方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葬神谷那翻滚着死亡冰雾的裂谷边缘,铅灰色的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开一道缝隙!惨淡的天光如同探照灯般投射下来,照亮了谷口附近一片狼藉的雪地——破碎的皮甲丶断裂的兵器丶冻结的暗红冰坨……以及,一行行深深浅浅丶如同从地狱中挣扎爬出的脚印,蜿蜒着通向山下!
而在那行脚印的尽头,风雪弥漫的山道上,三个如同雪堆般的身影,正相互搀扶着,一步一瘸,极其缓慢丶却又无比坚定地,向着营地的方向挪动!
他们身上的灰白色僞装皮袄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血污和冰碴,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脸上覆盖的纯白面具布满裂痕,有的甚至只剩下半边。露出的皮肤冻得青紫溃烂,步履蹒跚,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沉重的伤势,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他们的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如同三柄历经万劫丶布满裂痕却未曾折断的寒刃!
为首一人,身形精悍,虽然瘸着一条腿,每一步都踏得极其沉重,却依旧走在最前方。他仅存的半张面具後,那双眼睛如同淬了冰的刀锋,穿透风雪,死死锁定了营地中央那辆巨大的玄铁御辇!
“羽……羽七?!”吴锋失声惊呼,他认得那双眼睛!即便隔着风雪和面具的裂痕,那眼神中沉淀的冰冷与肃杀,也绝不会错!
“是寒鸦!葬神谷的寒鸦!他们还活着!”营地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骚动!无数士兵涌向营门方向,震惊丶敬畏丶难以置信的目光汇聚在那三个如同从地狱归来的身影上!
羽七对周围的骚动恍若未闻。他的目光掠过震惊的人群,掠过浴血的战场,最终,如同最精准的箭矢,穿透风雪,落在了囚车旁丶那个扶着濒死亲王的年轻帝王身上。
他停下脚步。身旁仅存的两名寒鸦战士(羽十三丶羽十九)也如同标枪般挺立,支撑着彼此摇摇欲坠的身体。
羽七缓缓擡起手,覆着冰甲丶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极其缓慢却无比庄重地,解开了胸前破烂皮袄的系带。他的动作牵动着内里的伤势,身体微微晃动,却异常稳定。
他从中取出一卷用油纸和坚韧兽皮严密包裹的物件。包裹上同样沾染着暗红的血迹和冰霜。他一层层剥开包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