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棋枰落子
几场酥雨过後,江南的春意终于挣脱了湿冷的桎梏,变得饱满而明亮。运河的水色清亮如碧玉,倒映着两岸新绿勃发的柳条和黛瓦白墙,水面上游弋的几只鸭子划开道道涟漪。烟雨楼二楼的回廊,成了萧彻最常盘桓的地方。阳光不再吝啬,穿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晒被褥的暖香和窗外飘来的丶若有似无的花草气息,沉水香与药味被冲淡了许多。
萧彻依旧裹着那件半旧的青灰夹棉袍,但腿上不再需要厚重的毛毯,只是搭了一条薄薄的素色绒巾。他靠在铺着厚软垫的木椅里,竹杖斜倚在手边。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沉寂太久的眸子,此刻映着窗外粼粼的水光,不再是全然的空茫,而是一种缓慢流动的丶近乎透明的平静。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过分,身形也单薄得令人心惊,但那份萦绕不去的丶源自生命枯竭的死气,确确实实消散了大半。他有时会微微眯起眼,感受阳光落在眼皮上带来的丶令人舒适的暖意。
哑仆侍立在不远处,看着萧彻在阳光下微微舒展的眉宇,脸上的笑容憨厚而满足。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小碟刚剥好的丶水灵灵的莲子放在萧彻手边的小几上,又无声地添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清茶。
午後暖阳最盛时,木楼梯再次传来熟悉的丶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萧烨的身影出现在回廊转角,依旧是玄青常服,肩头未染尘埃,显然这次行程更为从容。他身後跟着的随从,手中捧着一个尺馀见方的紫檀木盒,盒面打磨得温润生光,一看便非凡品。
萧烨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萧彻身上。看到他沐浴在暖阳下,神情虽淡却不再是一片荒芜的麻木,甚至眉宇间透出一丝难得的安宁,萧烨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眼底的倦意也被一种温煦的光芒驱散。他走近,没有过多寒暄,只是将目光投向小几。
“今日天气好,”萧烨的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仿佛只是寻常亲友间的提议,“不如……手谈一局?”他示意随从。
随从立刻上前,将沉重的紫檀木盒轻轻放在小几上,动作轻巧地打开盒盖。盒内衬着明黄的锦缎,一分为二,盛着两色棋子。并非寻常的云子,而是温润细腻的暖玉所琢。白子莹润如羊脂,光线下流转着柔和的微光;黑子则是深沉的墨玉,色泽纯正,触手生温。旁边,是一方同样由整块紫竹打磨而成的棋盘,纹理天然清雅,边缘光滑圆润。棋子与棋盘相触,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声,带着玉石特有的丶沉甸甸的质感。
萧彻的目光被这精致的棋具吸引过去。深潭般的眼底,那层平静的水面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涟漪荡开。他缓缓擡起眼,看向萧烨。那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丝清晰的丶近乎审视的探究。仿佛在问:你究竟想做什麽?仅仅是为了下棋?
萧烨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然而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没有解释,只是拿起盛着黑子的玉盒,稳稳地放在萧彻面前的手边,自己则拿起了白子。姿态从容,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
萧彻沉默了。他看着那盒温润的黑玉棋子,又看看面前那张纹理天然的紫竹棋盘。久远的记忆如同深埋水底的沉船,被这熟悉的“叮”声悄然触动。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曾经拈子布局丶运筹帷幄的触感。许久,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手依旧瘦削苍白,指骨嶙峋,但动作不再僵硬如枯枝。他探入黑玉棋盒,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棋子,停顿了一瞬,似乎在感受那温润的质地。然後,他极其缓慢地丶带着一种久未操持的迟滞,拈起一枚墨玉棋子。
棋子入手微沉,光滑温润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他深陷的眼窝中,那点微澜似乎扩大了些许。
他擡起手,手臂在空中微微颤抖,显出几分吃力。最终,那枚墨玉棋子,带着一声清脆的“嗒”响,稳稳地落在了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位上!
落子天元!
这并非寻常布局,甚至带着几分狂妄与挑衅!一瞬间,仿佛有风雷自沉寂的棋枰上炸开!一股无形的锐气,如同沉睡的巨龙被骤然惊醒,猛地从萧彻那单薄的身躯中迸发出来!他深潭般的眼底,那点微澜瞬间化为惊涛骇浪,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锋芒丶洞悉丶以及一种睥睨天下的孤傲,如同出鞘的绝世寒刃,骤然刺破了温和的表象!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棋盘,直刺人心!
整个回廊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阳光似乎也为之黯淡!
萧烨拈着白棋的手指猛地一顿!他擡眼看着对面的萧彻,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愕与难以置信!那落子天元的姿态,那眼中骤然炸裂的丶属于昔日摄政王的丶令人心悸的锋芒,让他几乎以为回到了当年紫宸殿上,那个谈笑间定乾坤丶锋芒毕露的皇叔就在眼前!
哑仆更是吓得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後退了半步,大气不敢出。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锐利,如同夏夜的闪电,来得快,去得更快。
仅仅一息之後,萧彻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炭火,急速地黯淡下去。那迸发的锐气瞬间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丶更汹涌的疲惫,如同退潮後的沙滩,只留下满目狼藉的空虚。他握着棋子的手无力地垂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支撑他刚才那惊鸿一瞥般落子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他猛地向後靠倒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丶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嗽声撕扯着寂静,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杂音,苍白的面颊瞬间涌上病态的红晕,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着眼,眉头紧锁,整个人如同被暴风雨摧折过的芦苇,只剩下虚弱与不堪。
方才那落子天元的睥睨,恍如隔世之梦。
萧烨眼中的惊愕迅速被巨大的痛惜和了然取代。他立刻放下手中的白子,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皇叔!”他伸手想去扶,却又停在半空,最终只是沉声道:“不急,缓一缓。”他看向哑仆。
哑仆早已机灵地倒好一杯温热的参茶,小心地递到萧彻唇边。
萧彻咳了好一阵,才勉强压下胸口的翻涌。他喘息着,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眼底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片空茫的灰烬。他看也没看那杯参茶,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却再也没有了刚才那摄人心魄的神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倦怠。
萧烨的心沉了沉。他不再言语,重新拈起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针锋相对地去挂角或夹击那天元孤子——那只会激起对方残存的好胜心,徒耗精力。他手腕微沉,动作沉稳而平和,将白子轻轻落在棋盘右下角一个极其平和丶近乎保守的“小目”位上。落子无声,姿态温和,如同在惊涛骇浪的岸边,轻轻放下了一枚定锚的石子。
棋局,以一种近乎刻意的丶缓慢到凝滞的节奏,重新开始。
萧彻的状态,清晰地映照在棋局之上。他执黑,落子极其缓慢。每一次擡手拈棋,都仿佛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手臂在空中微微颤抖,指尖拈着墨玉棋子,久久不能落下。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时而聚焦在棋盘的某个点上,陷入长久的丶仿佛没有尽头的沉思;时而又迅速涣散开去,投向窗外运河上悠悠划过的乌篷船,或者只是空洞地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皮越来越沉重,如同坠着铅块,几次不受控制地缓缓合上,头颅也微微下垂。
每当这时,萧烨便立刻停下。他不催促,不出声提醒,只是静静地等待。目光落在萧彻因困倦而微微低垂的侧脸上,看着他灰白的发丝在阳光下近乎透明,看着他瘦削的肩胛骨在旧袍下显出清晰的轮廓。那眼神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和不易察觉的怜惜。午後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两人身上,在紫竹棋盘上投下清晰的影子,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只剩下棋子偶尔落下的清脆“叮”声,和萧彻极其轻微的丶带着困意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萧彻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地在棋盘上逡巡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刚才的棋局走到了哪里。然後,他再次伸出枯瘦的手,拈起一枚墨玉棋子。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有最初的迟滞与犹豫,甚至带着一丝难得的流畅。他的目光扫过棋盘,在白棋看似平和丶实则已悄然布下几处接应的角落附近短暂停留。深潭般的眼底,那浓重的疲惫深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星火骤然跳跃了一下!
没有丝毫犹豫!他手腕微沉,指间那枚墨玉棋子带着一种与此刻虚弱身体截然不符的丶近乎决绝的果断,“啪”地一声,精准地落下!
一记尖冲!
如奇兵突袭,悍然刺入白棋看似稳固的边角腹地!落点刁钻狠辣,直指白棋一处尚未完全联络的薄弱环节!这步棋,瞬间打破了棋盘上那刻意维持的丶温吞水般的平衡!如同一道撕裂平静湖面的黑色闪电,充满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凌厉与……属于萧彻骨子里那份被剧毒和岁月掩埋太久的丶算无遗策的锋芒!
哑仆在一旁看得屏住了呼吸,虽然他不懂棋,却能感受到那枚棋子落下时带起的凛冽杀气!
萧烨拈着白棋的手指猛地悬在了半空!他倏然擡眼,目光如电,死死盯住萧彻刚刚落下的那枚黑子!这一步尖冲,时机丶位置丶後续变化……精妙得让他後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这绝非昏聩之人的随手,更非困倦之下的误算!这分明是洞悉了白棋看似平和布局下隐藏的缓手,以攻为守,以命搏命的杀招!那份锐利,那份洞穿迷雾的精准判断,分明就是当年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丶在沙场上决胜千里的靖王!
一股强烈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萧烨!他看向萧彻。
此刻的萧彻,落子之後,似乎耗尽了刚才那瞬间凝聚起的所有心力。他再次重重地靠回椅背,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额角的冷汗更多,脸色也更显苍白。那双刚刚还爆发出惊人锐利的眼睛,此刻正缓缓地丶不受控制地阖上。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面颊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呼吸变得悠长而沉重,显然已陷入了沉沉的昏睡。方才那惊才绝艳的一手,仿佛只是他残破躯壳中,最後一点不甘的灵魂之火,在彻底熄灭前,发出的最後一声丶微弱却足以震动人心的绝唱。
萧烨的目光,从棋盘上那枚凌厉的黑子,缓缓移到萧彻沉睡的脸上。那沉睡的容颜,褪去了清醒时的平静与疲惫,只剩下一种毫无防备的脆弱与安宁。阳光落在他灰白的鬓角,落在他微微凹陷的颧骨上,勾勒出清晰而脆弱的线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萧烨没有动。他没有去拿那枚悬在指间的白玉棋子,也没有惊扰萧彻的沉睡。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最深沉的潭水,专注地丶近乎贪婪地凝视着眼前这张沉睡的脸庞。阳光温暖,将他挺拔的身影和萧彻单薄的身躯一同笼罩。
他看着他灰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看着他瘦削的肩胛骨在旧袍下显出令人心疼的轮廓,看着他因沉睡而微微翕动的鼻翼,看着他毫无血色的丶干裂的唇……目光扫过每一道岁月和苦难刻下的细微纹路,仿佛要将这脆弱的丶却在此刻散发着奇异安宁的睡颜,深深地镌刻进心底。
那眼神,专注得近乎失神。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那惊才绝艳一手的震撼与追忆,有对这份脆弱不堪的深切痛惜,有跨越了漫长猜忌与血腥後,沉淀下来的丶深沉如海的守护之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丶隐秘的贪恋。贪恋这毫无防备的沉睡,贪恋这份短暂却无比真实的宁静相伴。
午後的阳光无声地移动,在紫竹棋盘上投下的影子悄然拉长。暖玉棋子温润的光泽在光影中流转。回廊里只剩下萧彻悠长而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运河上偶尔传来的丶模糊的船橹吱呀声。
萧烨依旧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塑。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眼前这张沉睡的容颜上。周围的鸟鸣丶水声丶甚至时间的流逝,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这一方回廊,这一盘未尽的棋局,和眼前这个沉沉睡去的人。
他凝视着,久久地凝视着。眼底深处,那份沉沉的守护,在无声的凝视中,悄然沉淀,化为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