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乃最奢侈之物,亦是最致命之刃……”萧彻冰冷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就在这巨大的精神冲击让萧烨几乎站立不稳之际,一阵压抑而凄厉的哭声,穿透了殿外连绵的暴雨声,清晰地丶一阵阵飘入空旷的大殿。
“摄政王啊——!我的王爷啊——!”
“您为国操劳,鞠躬尽瘁,怎麽就……怎麽就撇下这万里江山,撇下老臣等去了啊——!”
“苍天无眼!痛煞老臣啊——!”
那声音悲怆欲绝,捶胸顿足,正是右相赵衍!
他还在偏殿!还在萧彻的灵柩前!还在扮演着那个痛失肱骨丶忠肝义胆的老臣角色!
萧烨猛地擡起头,赤红的双眼穿透昏暗的光线,死死望向太和殿紧闭的丶沉重的朱漆大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厚的门板和殿外的雨幕,看到赵衍跪在棺椁前,涕泪横流丶捶地哀嚎的虚僞嘴脸!
弑君者!真凶!此刻正在为他所弑之君的儿子(萧彻)扶棺痛哭!
这极致的荒谬与讽刺,如同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萧烨的胸膛,反复搅动。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发出咯咯的声响。一股混杂着恶心丶狂怒丶以及被萧彻点醒後的彻骨冰寒的复杂情绪,在胸中激烈地冲撞丶翻腾。
就在这时,萧彻昨日说过的一句话,毫无征兆地丶异常清晰地撞入他的脑海。
那是他最後一次去见萧彻。名义上是探视“病重”的皇叔,实则是去确认他的死期。在充斥着浓郁药味的昏暗房间里,萧彻靠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却依旧挺直着脊背,眼神锐利得惊人。他看着萧烨,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甚至渗出了暗红的血丝。
萧烨只是冷冷地看着,心中无波无澜,甚至带着一丝快意。萧彻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拭去嘴角的血迹,喘息着,擡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萧烨,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丶极疲惫的弧度。
他说:
“咳……咳……烨儿,记住……痛,是活着的证明。活着……才有资格……去争,去赢。”
当时,萧烨只觉得这是萧彻临死前的呓语,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僞。他甚至回以一声冰冷的嗤笑。
可现在,这句话,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在赵衍那虚僞的哭嚎声中,在手中这三封颠覆一切的信笺面前,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丶全新的意味,狠狠劈中了萧烨!
痛,是活着的证明……
“呃……”
一声压抑的丶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不受控制地从萧烨口中溢出。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一股极其尖锐丶极其熟悉的灼痛,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右肩胛骨下方猛地爆发开来!像一根烧红的钢针,被人狠狠捅进了旧伤深处,然後残忍地搅动!
那处旧伤!
萧烨的身体猛地弓起,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了右肩胛骨的位置,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尘封的记忆碎片,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硬生生撬开,裹挟着血腥气汹涌而出!
同样是冰冷的雨夜,五年前?六年前?地点是京郊荒废的猎场。一场针对他“废太子”的丶精心策划的伏杀。对方人数衆多,下手狠辣,显然是铁了心要他的命。他浴血奋战,杀红了眼,身上添了无数伤口,体力在快速流逝。就在他力竭,被一把淬毒的匕首从背後悄无声息地刺向心口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冲出!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极限!
是萧彻!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丶冷酷无情的摄政王!
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萧烨只来得及瞥见萧彻眼中一闪而过的丶他从未见过的惊怒和……一丝慌乱?下一刻,萧彻已经用自己的身体,决绝地撞开了那把致命的毒匕!同时,他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精准无比地削断了偷袭者的手腕!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不是刺中萧烨,而是刺中了萧彻的右肩下方!位置……正是此刻萧烨剧痛传来的地方!
那柄淬毒的匕首,因为萧彻的撞击而偏离了原本刺向萧烨心脏的轨迹,却深深扎进了萧彻的肩胛之下!温热的丶带着腥甜气息的液体,瞬间喷溅在萧烨的後颈上!
“呃!”萧彻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但他握剑的手依旧稳如磐石,反手一剑,将偷袭者彻底了结。
“废物!这点警觉都没有!”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剧痛下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狠狠砸在萧烨脸上。他看也没看自己血流如注的伤口,一把抓住萧烨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拖着他往更深的黑暗中退去,“想死在这里吗?走!”
那一次,萧彻肩胛下的伤深可见骨,匕首上的剧毒更是凶险万分。据说他昏迷了整整三日,高烧不退,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差点就熬不过来。後来伤虽然好了,却落下了严重的病根,每逢阴雨天,那旧伤便会疼痛难忍,也成了他後来“体弱多病”的根源之一。
而萧彻对此事的解释,只有冷酷的一句:“你若死在宵小之手,本王这十年心血,岂非白费?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
废物利用……
当时萧烨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更加深了对萧彻的恨意。恨他连救命之恩,都要用如此羞辱的方式说出来。
可此时此刻,在这空无一人的丶象征着他终于夺回一切的太和殿里,在萧彻冰冷的遗书和赵衍虚僞的哭声中,那处旧伤如同被点燃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皮肉,更灼烧着他自以为坚固的丶由仇恨构筑的心防。
痛,是活着的证明……
萧彻用身体挡下的那一刀,那喷溅在他後颈的丶属于萧彻的滚烫鲜血,那嘶哑却依旧冷酷的斥责……还有那句“废物利用”……
真的是……那样吗?
萧烨捂着剧痛的肩胛,佝偻着身体,缓缓地丶缓缓地擡起头。视线越过手中那三封仿佛重若千钧的信笺,投向御座之下那片被昏黄宫灯照亮的丶冰冷的金砖地。
那里空无一物。
却又仿佛站着一个人。
一个玄衣墨发,肩胛下渗着暗红血迹,脸色苍白如鬼,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丶深不见底的男人。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十年的血泪与恨意,隔着生与死的界限,无声地凝视着他。
殿外,赵衍的哭声凄厉依旧,穿透雨幕,如同一场荒诞而盛大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