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回忆(一)
暴雨如注,黑沉沉地砸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沉闷而连绵的声响,仿佛要将整座森严的宫殿彻底淹没。殿内却是一片死寂,巨大空旷的空间里,只点着几盏长信宫灯,光线昏黄摇曳,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投下幢幢鬼影,也勾勒出御座上那个孤绝挺直的轮廓。
新帝萧烨。
玄黑的十二章纹衮服沉重地压在身上,金线绣成的龙纹在幽暗光线下只馀下冷硬的轮廓。他端坐在那至高无上的御座之上,五指却缓缓收拢,紧攥着座下冰冷的鎏金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十年了。
整整十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个瞬间。想象着将那个男人踩在脚下,看着他眼中不可一世的光彩彻底熄灭,让他也尝尝被碾入尘埃丶剥尽尊严的滋味。
可现在,他坐在这里了。
而那个囚禁他丶羞辱他丶用尽世间最残酷手段打磨他,让他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男人,摄政王萧彻,此刻正躺在不远处的偏殿里,身体一点点变冷。
萧烨微微动了动,沉重的衮服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缓缓俯身,以一种几乎要匍匐在御座前的姿势,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一寸寸抚过那坚硬丶冰冷丶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边缘。
指腹下的触感粗砺而真实。就是这里。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也是这样的雨夜,十年前。同样的太和殿,灯火通明,却如同森罗鬼域。十岁的他穿着小小的太子常服,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禁军侍卫狠狠按着肩膀,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钻入骨髓。他拼命昂着头,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视线穿过殿内黑压压的人群,死死盯住丹陛之上。
那里站着他的皇叔,萧彻。
萧彻一身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出鞘利刃。殿内煌煌灯火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却无法照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漠然,仿佛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他手中,正拿着那份决定萧烨命运的诏书——废黜太子,圈禁宗正寺。
“太子失德,难承大统。”萧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锥,穿透嘈杂的雨声和殿内压抑的呼吸,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萧烨幼小的心上,“即日起废为庶人,交宗正寺严加管束。”
“不——!”幼小的萧烨爆发出尖利的哭喊,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幼兽,疯狂地挣扎起来,“父皇!我要见父皇!皇叔!你撒谎!你篡位!逆贼!放开我——!”
萧彻的目光终于垂落下来,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他轻轻擡了擡手,像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方撞来,萧烨眼前一黑,脸颊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鼻腔和唇角涌出,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耳朵里嗡嗡作响,世界天旋地转。他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萧彻那双绣着金线的玄色朝靴,稳稳地踩在他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
“带下去。”那三个字,是最後的判决。
“逆贼……”萧烨趴在地上,用尽最後一丝力气,将满口的血沫狠狠啐向那双靴子,“萧彻……我恨你……永生永世……必杀你!”
那绝望的嘶吼,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微弱的回音,旋即被无边的死寂和殿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彻底吞没。
……
十年间的种种“磨砺”碎片般汹涌而至,撞击着此刻端坐于权力之巅的他。
是寒冬腊月,他被剥去棉衣,赤着上身跪在宗正寺结冰的石阶上,风雪如刀割裂肌肤,萧彻负手立于廊下,冷眼旁观,直到他意识模糊,才轻描淡写一句:“这点冷都受不住,也配姓萧?”
是朝堂之上,他因政见不合被当衆斥为“愚顽不堪,朽木难雕”,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他脸上火辣辣地烧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尝到自己鲜血的咸腥。
是每一次精心安排的“意外”刺杀,刀光剑影,生死一线。每一次,他都必须靠自己挣扎着活下来。萧彻只会在他濒死时出现,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看着他狼狈的模样,丢下一句:“废物,连几条杂鱼都收拾不了。”
御座之上,萧烨猛地抽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的触感灼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剧痛和滔天的恨意。那恨意如同跗骨之蛆,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支撑他活过这炼狱十年的唯一支柱。他恨萧彻的冷酷无情,恨他夺走自己的一切,恨他把自己变成一个手染鲜血丶面目全非的怪物。
可如今,支撑他的恨意,失去了目标。那个他发誓要千刀万剐的人,死了。就在几个时辰前,在这座象征着他终于夺回一切的宫殿里,在他新帝登基大典的喧嚣馀音中,萧彻平静地饮下了那杯鸩酒。
消息传来时,萧烨正在接受百官的朝贺。那一刻,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端坐在御座上,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有一丝变化,只有宽大袖袍下骤然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让他确认这不是一场荒诞的梦。
恨了十年,等了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可当萧彻真的死了,以一种近乎自我了断的丶干净利落的方式结束,萧烨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茫。像一拳打在虚空里,无处着力,只有巨大的惯性拉扯着他,坠向深不见底的虚无。他赢了?不,那个男人甚至没有给他一个亲手复仇的机会。他输了?他又确确实实坐上了这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