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静候片刻,见无进一步指示,身影一晃,再次无声地融入阴影。
密室重归死寂。只有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残躯断断续续的痛苦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寒玉台上,那被剧痛反复凌迟的残躯,极其艰难地丶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一只被绷带缠绕丶只露出指缝的手,颤抖着丶用尽全身力气擡起寸许,摸索着伸向玉台边缘。
那里,放着一只粗糙的陶碗,碗底残留着些许粘稠如墨丶散发着浓烈腥苦气味的“腐骨生肌散”药渣。
枯瘦扭曲的手指,蘸着那冰冷粘稠丶如同毒液般的药渣,颤抖着丶极其艰难地在冰冷的寒玉台面上,开始勾画。
动作僵硬而滞涩,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指尖的皮肉因用力而崩裂,渗出暗红的血珠,与墨黑的药渣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墨色。
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拗。
那并非文字,而是一个极其简略丶却透着一股古老蛮荒气息的符号——一只振翅欲飞丶线条凌厉的寒鸦轮廓!
最後一笔落下,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那只手无力地垂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玉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绷带下,那沉重破碎的喘息声变得更加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後一点火星,随时可能熄灭。
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寒玉台上那个用血与药渣勾画的寒鸦符号,透着一股无声的悲怆与决绝。
紫宸殿西暖阁外,回廊。
夜色已深,宫灯在廊下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萧烨并未回寝殿,而是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立于廊柱的阴影之中。他负手而立,玄青的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悬挂的“镇山河”剑柄,在幽暗中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微光。
杜衡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後,单膝跪地:
“陛下,宫内所有与南疆有蛛丝马迹关联之人,已彻查三遍。巫蛊峒的线索……彻底断了。昨夜出手之人,如同鬼魅,无迹可寻。那‘寒鸦’银梭……亦再无下文。”
萧烨沉默地听着,目光投向远处重重叠叠丶在夜色中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宫殿轮廓。风穿过回廊,带来御花园深处残花的冷香,也带来一丝若有似无丶极其淡薄的……混合着浓烈药味丶焦糊恶臭与甜腻异香的腐朽气息。
那气息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夜风带来的错觉。
萧烨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他猛地转头,凌厉如刀的目光射向气息飘来的方向——正是撷芳殿所在的宫苑深处!那里,只有一片被夜色吞噬的沉寂。
杜衡也察觉到了皇帝气息的变化,警觉地按住了腰刀:“陛下?”
萧烨缓缓擡手,制止了他。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着深秋的肃杀。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的惊疑与暴怒已被一种更深沉丶更冰冷的幽暗所取代。如同无垠的冰海,表面平静,深处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他知道了。
这深宫之内,皇城之中,甚至这万里江山的阴影之下,盘踞着远超他想象的庞然大物与幽暗谜团。“寒鸦”,腐朽黑影,南疆巫蛊,林崇背後的暗线……它们如同深海的巨兽,只在水面下偶尔显露峥嵘的背脊。
而他,萧烨,大梁的帝王,才刚刚站在窥探这深渊的边缘。
“传旨,”萧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响起,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丶如同山岳般的意志,“即日起,撷芳殿方圆百丈,列为禁苑。除朕特许,任何人不得擅入。殿内一应供给,由你亲自安排心腹接手。”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杜衡,“给朕盯死。一只鸟,也不许飞进去。一只虫,也不许爬出来。”
“末将遵旨!”杜衡心头凛然,沉声应道。
萧烨不再言语。他转过身,目光投向西暖阁紧闭的殿门。门内,是他的皇叔,曾经的摄政王,如今倚杖静养的伤者,亦是这重重迷雾中,最深沉难测的谜题核心。
他擡起脚,一步踏出回廊的阴影,走向自己的帝王寝殿。玄青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砖,步履沉稳,如同丈量着脚下这片刚刚经历血火丶依旧暗流汹涌的江山。
鲸落于渊,其势沉雄,滋养暗流万里。
新皇执炬,孤身入夜,方见星火初燃。
(第二部《血梁惊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