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九章
撷芳殿深处,万籁俱寂。
更漏指向了最深沉的三更天。殿内只馀墙角一盏长明宫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药味混合着地龙残馀的暖意,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萧彻依旧躺在宽大的卧榻上,厚重的银狐裘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他呼吸微弱,几不可闻,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之中,那只曾被帝王萧烨紧握丶留下淡淡红痕的手腕,在狐裘下极其轻微地丶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深陷的眼窝下,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极其艰难地颤动起来。意识,如同沉入无底深渊的溺水者,正拼尽全力地挣扎着,试图冲破剧毒与昏迷构筑的重重黑暗。
痛。
撕心裂肺丶无处不在的痛。胸腹间那道被“鬼影蛛丝”撕裂的旧伤,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深入膏肓的“牵机”馀毒,则像冰冷的毒蛇在血脉骨髓中游走啃噬;而更深处,是心力交瘁带来的丶仿佛灵魂都被抽空的巨大疲惫与空洞。
“呃……”一声极其微弱丶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从干裂苍白的唇间逸出,轻得几乎被殿外呼啸的寒风瞬间淹没。
昏黄的灯光摇曳了一下。
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殿内最深处丶那片被巨大屏风隔开的阴影里“滑”了出来。正是那消失的驼背侍从——阿丑!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灰色粗布衣,身形佝偻得厉害,走路时左腿带着明显的滞涩和拖沓,仿佛每一步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旧创。他无声无息地移动到榻边,动作轻缓得如同飘落的尘埃。宽大的旧衣领口依旧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不再刻意僞装卑微,而是沉淀着一种深沉的丶刻骨的忧虑与专注,紧紧锁在萧彻痛苦蹙起的眉峰上。
他从怀中极其小心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丶比拳头略小的玉盒。打开盒盖,一股极其清冽丶仿佛能瞬间穿透浑浊药味的丶带着万年冰川寒意的奇异幽香,瞬间弥漫开来。盒中,静静躺着一小片晶莹剔透丶如同最纯净的蓝色冰晶雕琢而成的莲花瓣——正是那稀世奇珍,冰魄莲心!
阿丑用一把特制的丶薄如柳叶的玉刀,小心翼翼地从冰魄莲心上刮下几乎难以察觉的一小撮粉末。粉末落入他早已准备好的一只温润的白玉小碗中。碗底,是陈太医煎好的丶尚有馀温的“九死还魂散”药汁。冰魄莲心的粉末一遇药汁,瞬间化开,碗中药液的颜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深邃丶更加浓黑,散发出的苦涩气味中,那丝清冽的寒意也越发明显。
他端起玉碗,动作稳定而轻柔,一手极其小心地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轻轻托起萧彻的後颈。另一只手执着玉勺,将混合了冰魄莲心粉末的霸道药汁,一点点丶极其缓慢地渡入萧彻干涸的唇齿间。
药汁入口的瞬间,萧彻紧蹙的眉头猛地一抽,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丶如同被灼伤的闷哼。冰魄莲心那极致的寒意与九死还魂散的霸道药力混合,如同冰火两重天,在他残破的经脉中激烈冲撞!剧烈的痛苦让他在昏迷中都本能地抗拒丶挣扎起来。
“忍……住……”一个极其低哑丶破碎不堪,仿佛声带被砂砾磨砺过的声音,艰难地从阿丑遮面的衣领下挤出。那声音干涩异常,带着明显的创伤後遗症,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托着萧彻後颈的手微微用力,稳住他无意识挣扎的头颅,另一只手却异常稳定地继续着喂药的动作。
这熟悉到灵魂深处丶却又因重伤而扭曲变形的嗓音,如同劈开混沌黑暗的一道闪电,狠狠刺入萧彻挣扎的意识深处!
阿……常?!
记忆的碎片疯狂涌现:阿常为他挡下那一棒的决绝身影,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深渊下呼啸的风声……还有後来,在撷芳殿最深处的寒玉密室,那具被肮脏绷带层层包裹丶浸泡在粘稠恶臭药膏中丶日夜承受“腐骨生肌散”地狱酷刑的残躯!是他!他竟然……还活着?!而且……僞装成了这个卑微佝偻的“阿丑”,一直潜伏在自己身边?!
巨大的震惊如同狂潮般冲击着萧彻的意识,竟短暂地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他拼尽全力,沉重的眼皮如同被黏住般,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模糊的视线中,映入了那张近在咫尺丶被宽大旧衣领口遮挡了大半的脸。但那双眼睛!那双沉淀着刻骨忠诚丶巨大痛楚和深沉忧虑的眼睛!还有那只正端着药碗丶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宽大的衣袖滑落少许,露出了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丶蜿蜒狰狞如蜈蚣般的陈年旧疤!那正是当年为萧彻挡刀时留下的!
是他!真的是阿常!那个本应化作战场枯骨的侍卫,那个被自己从地狱边缘拉回来丶禁锢在寒玉台上承受无尽痛苦的“门主”,那个在无数个暗夜里默默守护的影子!
“阿……”萧彻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破碎的气音。他想问,想确认,想呵斥他为何不顾自身潜伏于此,想让他立刻离开这危险之地……但所有的言语都被翻涌的气血和撕裂般的剧痛堵在喉间,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暗红的血沫瞬间从唇角涌出。
“别动!”阿常的声音更加急促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迅速放下药碗,用一方干净的素白布巾,极其轻柔却迅速地擦拭掉萧彻唇角的血渍。那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稔与守护。他重新端起药碗,眼神更加坚定:“药……必须喝完!冰魄莲心……能压住‘牵机’的火毒!撑过去……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在萧彻濒临溃散的意志上。他看着阿常那双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佝偻残破却依旧挺直如标枪般的脊背(尽管那是被外力强行扭曲的形态),看着他手腕上那道与自己命运紧密相连的狰狞疤痕……
所有的疑问丶所有的痛楚丶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一股混杂着无尽酸楚丶刻骨愧疚和一种被至暗时刻依旧被忠诚守护的滚烫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他放弃了抵抗,极其艰难地丶顺从地张开嘴,任由那混合着冰火之力的霸道药汁,再次被渡入口中。苦涩与寒意在口中弥漫,剧痛在体内翻腾,但他的目光,却死死地丶贪婪地胶着在阿常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上,仿佛那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寒玉台上的鬼影,化作了深宫暗夜的仆役。
曾经的侍卫,以残破之躯,燃尽生命之火,只为守护那一线微光。
撷芳殿最深沉的黑暗里,两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在药气的氤氲与死亡的阴影下,完成了一场无声的丶刻骨铭心的相认。而殿外,帝王的怒火与巫蛊的毒牙,依旧在无声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