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八章
撷芳殿。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隔不断那弥漫在空气中丶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药味丶血腥气,以及一种名为“帝王之怒”的丶无形的丶令人窒息的威压。烛火在穿堂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榻上萧彻沉寂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丶扭曲,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後挣扎。
然而,什麽都没有。
萧彻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对帝王的命令丶对加诸己身的痛苦丶对外界的一切喧嚣,都毫无反应。只有胸膛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起伏,证明着那缕生机尚未彻底断绝。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萧烨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紧握的手腕和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焦灼与暴戾。陈太医战战兢兢地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额角的冷汗滑落鬓角,滴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王德全如同鬼魅般溜了进来,脸色比殿外的雪还要白,手中捧着一份刚刚送达丶犹带着风霜寒气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他不敢上前,只敢在距离帝王几步远的阴影里,深深躬下腰,将那份仿佛重逾千斤的军报高高举起,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干涩:
“陛……陛下!靖州……靖州军报!八百里加急!”
萧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直起身,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从萧彻脸上移开,钉在王德全手中那份军报上。紧握着萧彻手腕的手,终于极其克制地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松开了。那只枯瘦的手腕无力地滑落回厚重的狐裘之中,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
他伸出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威压。接过那份冰冷的军报时,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羊皮纸卷轴上残留的丶来自北境冰川的刺骨寒意。
他展开军报。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铁画银鈎丶带着靖州都督吴锋印记的墨字:
“……臣吴锋顿首泣血急报:奉旨再探葬神谷。前锋营抵近冰崖,罡风如刃,冰雾蚀骨,深不可测。于崖边发现焚烧未尽之玄黑旗帜碎片若干,纹样……确系传闻中‘寒鸦’图腾残迹!另,拾获散落鞍鞯丶嚼口,及……十数匹无主战马仓皇奔下山道,经辨认,皆属精良北地战驹,符合‘寒鸦’坐骑特征!谷口冰崖陡峭如削,冰隙纵横,深不见底。飞鸟坠入,瞬息无踪!臣……臣亲率敢死斥候三人,以冰锥绳索垂降十丈探察,未闻人声,只见……无尽冰渊,死寂如冥府!罡风卷处,唯馀……呜咽之声!据此推断,羽七及其所部‘寒鸦’残部……已全员蹈入葬神谷绝地!尸骨……无存!臣……万死!靖州都督吴锋,叩首再拜!”
“尸骨……无存!”
四个字,如同四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萧烨的太阳xue上!他眼前猛地一黑,攥着军报的手指瞬间收紧,坚韧的羊皮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葬神谷……焚烧的残旗……无主的战马……冰渊死寂……尸骨无存!
证据确凿!羽七和他手下那些幽灵般的“寒鸦”,真的……没了!彻底湮灭在那片万载冰川之下!如同从未存在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丶混杂着巨大震动丶冰冷寒意和某种荒谬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萧烨强行构筑的心防!他猛地擡头,目光再次死死钉在萧彻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皇叔!你看到了吗?!你亲手发出的“缚鸦令”!你以血为墨的最後命令!他们执行了!执行得如此彻底!如此决绝!为了湮灭痕迹,为了斩断线索,为了……你!他们选择了葬身冰川,尸骨无存!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不是寒鸦”……那“不是寒鸦”的微弱呓语,此刻如同最尖锐的嘲讽,在他耳边疯狂回响!不是寒鸦?!那望北堡外凿穿敌阵丶阵斩拓跋厉的白色幽灵是谁?!那葬身冰川丶连尸骨都不留下的又是谁?!皇叔!你到死都在否认!都在欺骗朕吗?!
暴怒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可看着萧彻那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绝的气息,看着那苍白脸上深陷的眼窝,那股暴戾的怒火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被一种更深的丶冰冷的无力感和……一丝尖锐的丶灭顶般的恐慌所取代!
如果……如果“寒鸦”真的已灭,那潜伏在宫中丶送来“九死还魂散”和“冰魄莲心”的“阿丑”……又是谁?!那身上带着腐朽腥气的“生面孔”……又是谁?!巫蛊峒!南疆的毒蛇!他们的爪子,已经伸进了朕的皇宫!伸到了皇叔的榻前!而皇叔……他是否知情?他是否……也是被算计的一环?!
巨大的阴谋漩涡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显露出它狰狞的全貌!寒鸦的覆灭,非但没有让迷雾散去,反而引出了更深丶更毒的阴影!萧彻……成了这漩涡中心唯一丶也是最关键的活口!他不能死!至少在萧烨弄清楚这一切之前,他绝不能死!
“陈太医!”萧烨的声音陡然响起,嘶哑丶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瞬间打破了殿内死寂的僵局。
陈太医浑身一颤,几乎跳起来:“臣……臣在!”
“不惜一切代价!”萧烨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陈太医身上,“用最好的药!用最狠的手段!朕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吊住他的命!朕要他活着!清醒地活着!明白吗?!”每一个字都带着帝王的意志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臣……臣遵旨!”陈太医声音发颤,却不敢有丝毫犹豫,立刻扑到药箱前,颤抖着双手翻找最霸道的吊命药材。
萧烨不再看陈太医,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殿门。玄黑龙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劲风,卷动着殿内沉滞的空气。在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冰冷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砸向殿内每一个角落:
“传朕口谕:撷芳殿即日起,由‘无影’杜衡亲自镇守!擅入者,死!泄露殿内一丝一毫消息者,诛九族!给朕查!动用所有力量!南城‘济慈堂’丶巫蛊峒在京城的每一处暗桩丶那个消失的‘阿丑’……朕要答案!要快!”
最後一个字落下,他猛地推开沉重的殿门。门外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得他龙袍猎猎作响。他没有停留,高大的身影决绝地没入殿外浓稠如墨的夜色与风雪之中,只留下一个沉重丶孤寂丶仿佛背负着整个帝国阴影的背影。
殿门在他身後缓缓合拢,再次隔绝了内外。
撷芳殿内,烛火依旧摇曳。药炉上的汤药固执地“咕嘟”作响。陈太医手忙脚乱地配着药,额上冷汗涔涔。榻上,萧彻依旧沉寂,如同风暴中心最安静的祭品。唯有那只被帝王紧握过丶留下红痕的手腕,在厚重的狐裘下,几不可察地丶极其轻微地……痉挛般抽搐了一下。
葬神谷的寒鸦已化冰尘。
京城的暮雪覆盖着宫阙。
帝王的怒火焚灼着馀烬。
而深埋于暗影中的毒蛇,正吐着猩红的信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收紧致命的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