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雪夜围炉
江南的冬,终究还是显露出了它凛冽的爪牙。几场阴冷的冻雨过後,天空彻底沉下脸来,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巨大的铁砧,沉沉地压着黛瓦白墙的屋顶和光秃秃的枝桠。朔风如同无数把浸了冰水的钝刀,从运河开阔的水面上毫无遮拦地横扫而来,刮过烟雨楼的飞檐翘角,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傍晚时分,细密的雪粒子开始随风砸落,敲打在窗棂和瓦片上,发出密集而冰冷的“沙沙”声,如同无数饥饿的沙鼠在啃噬。
烟雨楼二楼临河的房间,门窗紧闭得严严实实。厚重的棉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肆虐。地龙烧得极旺,铜管在墙壁深处持续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鸣,将暖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每一个角落。角落的黄铜暖炉里,银丝炭烧得通红,跳跃的橘红色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在墙壁上投下温暖而晃动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暖炉炭火特有的丶略带焦灼的暖香,沉甸甸地包裹着一切。饶是如此,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丶无法被彻底驱散的寒意,依旧如同无形的幽灵,在暖意的缝隙里无声游荡。
萧彻裹着厚实的银狐裘,更深地陷在窗边软榻堆叠的软枕里。他穿着素白的细棉寝衣,领口严实地拢着,只露出一段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沉寂的眸子半阖着,浓密的睫毛在跳跃的火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的脸色在暖炉的光晕中依旧透着一种驱不散的青灰,薄唇紧抿,眉宇间锁着挥之不去的丶源自旧伤的倦怠与隐忍。搁在狐裘外的手,指节嶙峋,即便在这样暖融的环境中,指尖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窗外风雪交加的呜咽,如同最沉重的背景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气,瞬间又被房内的暖意吞噬。萧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肩上落着未化的雪花,玄青色的大氅边缘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鬓角和眉梢也沾着雪沫。他反手迅速关上门,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抖落身上的雪花,动作间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气。他的脸色被外面的严寒冻得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寒星。
他走到软榻旁,将手中提着的一个不大却沉甸甸的陶罐轻轻放在榻边矮几上。陶罐口用厚实的油纸和麻绳封着,依旧散发着微弱的热气。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青瓷小坛,坛身温润,显然也被体温暖着。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混合着姜的辛辣和某种花果的甜香,随着坛盖的开啓,霸道地穿透了浓重的药味和炭火气,瞬间弥漫开来!
是黄酒!而且是上好的丶温煮过的丶加了姜片和梅子的陈年花雕!
萧烨解开陶罐的封口,更加浓郁的丶混合着米香和菌类鲜香的热气升腾而起。罐里是煨得滚烫的丶奶白色的鱼头豆腐汤,汤面浮着金黄的油花和翠绿的葱花。他将汤罐推到萧彻手边的小几上,又拿起那坛温热的黄酒,往两只小巧的白瓷杯中各斟了大半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热气氤氲,浓郁的甜香和暖意扑面而来。
“风雪夜,喝一杯?”萧烨的声音在暖炉的噼啪声和窗外风雪的呜咽中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目光却沉静地落在萧彻苍白的脸上。
萧彻的目光从窗外呼啸的风雪收回,落在矮几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和两杯琥珀色的暖酒上。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枯瘦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汤碗边缘,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端起碗,小口地啜饮着滚烫鲜美的鱼汤。暖流滑入冰冷的胃腹,带来短暂的慰藉,却无法穿透那沉积在骨髓深处的寒意。
萧烨端起自己那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他没有立刻喝,目光掠过萧彻依旧青灰的面色和微蹙的眉头,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思绪。暖炉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跳跃,映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萧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回忆特有的悠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在潜邸。那年我才……大概七八岁?宫里的炭例被克扣得厉害,屋里冷得像冰窖。我躲在被子里,冻得手脚冰凉,牙齿直打架。”
他顿了顿,端起酒杯,浅浅啜饮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股辛辣的暖流。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捕捉那些早已泛黄的记忆碎片。
“皇叔你……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小泥炉,还有几块上好的银霜炭。”萧烨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就在我那冰冷空旷的寝殿里,你亲手生起了火。火苗‘噼啪’跳起来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好像亮堂了,暖和了。”
“你还不知从哪变出来一小坛酒,说是能驱寒。”他的目光落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怀念的笑意,“就着那炉火,你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眼巴巴地看着……你就用筷子头,蘸了那麽一点点,”他用小指比划了一个极小的幅度,眼中笑意更深,“就那麽一点点,点在我舌头上。”
萧烨仿佛又尝到了那记忆中的滋味,眉头微蹙又展开:“辣!真辣!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跳着脚满屋子跑,舌头伸得老长哈气!”他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温暖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负的轻松。“你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说话,就拿着酒杯,嘴角……好像也弯了一下。”
他擡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萧彻脸上,带着深沉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那时候……皇叔你,是笑了吧?”
暖炉的火光跳跃着,将萧烨带着追忆笑意的侧脸映得格外柔和。窗外,风雪依旧在呜咽咆哮,猛烈地抽打着窗棂。
萧彻端着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潭般的眸子映着跳跃的火光,深处似乎有极其缓慢的暗流涌动。那遥远的丶几乎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画面,被萧烨低沉的话语和眼前的炉火酒香悄然唤醒:冰冷的宫殿,跳跃的炉火,少年人辣得跳脚的滑稽模样……还有那转瞬即逝丶却真实存在过的丶一丝极其微弱的……轻松?
他沉默着。许久,才极其缓慢地丶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确认。那深潭的冰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裂纹在无声蔓延。
萧烨的眼底瞬间亮起一道光!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刚才回忆带来的所有沉重!他不再追问,只是端起酒杯,朝着萧彻的方向,无声地举了举,然後仰头,将杯中温热的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意从喉头直冲而下,在四肢百骸间弥漫开来。
他拿起酒坛,重新为两人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瓷杯中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後来呢?”萧彻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沙哑,如同许久未开啓的门轴,带着一丝久违的丶主动的探寻。他的目光并未看萧烨,而是落在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上,深潭般的眼底,那点微澜似乎扩大了些许。
萧烨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惊喜!他放下酒坛,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软榻,声音放得更缓,带着分享秘密般的兴致:“後来?後来你被我的狼狈样子逗得……嗯,至少没绷着脸了。看我缓过劲来,又可怜巴巴地盯着你那坛酒,你就……”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深,“你就把酒杯里剩下的丶大概也就一口吧,兑了小半碗滚烫的姜汤,搅匀了。”
他模仿着当时的动作,手指在虚空中搅动:“然後递给我,说:‘喝吧,驱寒,不辣了。’”他端起自己那杯酒,学着当年的样子,仿佛在喝那碗“特制”姜汤,脸上露出一个心有馀悸又忍俊不禁的表情,“是不辣了,可那味道……又甜又咸又辛又冲!古怪得我差点又吐出来!可看着你盯着我的眼神……咳,我还是捏着鼻子灌下去了。别说,灌下去後,从喉咙到肚子,确实像烧起个小火炉,暖和得紧。”
萧烨说着,自己忍不住又低笑起来。笑声爽朗,带着一种久违的少年意气,在暖融的房间里回荡,奇异地冲淡了窗外风雪的暴戾。暖炉的火苗似乎也随着他的笑声跳跃得更欢快了些。
萧彻静静地听着。深潭般的眼底,那点微澜在笑声和炉火的映照下,似乎缓缓地漾开,荡起一圈几不可察的涟漪。那一直紧抿的丶毫无血色的唇角,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细微得如同幻觉,快得如同烛火的一次摇曳,瞬间便隐没无踪。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被遥远趣事勾起的丶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笑意。
这一次,萧烨捕捉到了!
那抹转瞬即逝的丶如同冰层下悄然绽放的微小涟漪,如同最炽烈的光,瞬间照亮了萧烨的眼底!巨大的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萧彻,看着火光在他苍白脸上跳跃的柔和光晕,看着那眼底深处难得一见的松弛与微澜。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如同暖炉中升腾的热气,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不再言语,只是拿起酒坛,再次为萧彻杯中添了些温热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映着两人相对无言的剪影。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加猛烈了。风声如同巨兽的咆哮,雪粒密集地砸在窗纸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丶令人心悸的沙沙声。暖炉里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橘红色的光芒在墙壁上不安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