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四章
那份加着“血刃”火漆的江南密函,如同投入撷芳殿这潭深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萧烨在殿门口伫立良久,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坚硬而刺目的火漆,仿佛要从中拈出千里之外的血腥与阴谋。最终,他并未当场拆阅,只是将那封沉甸甸的密函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转身走回殿内。他的面色沉凝如水,方才擦拭时的最後一丝柔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帝王面对风暴时特有的丶山岳般的冷峻。
他没有立刻回到御案後,也没有去看榻上重新闭目丶却浑身线条紧绷的萧彻。他只是沉默地走到铜盆边,将那块已然微凉的棉布重新浸入温水中,用力搓洗,仿佛要洗去某种无形的污秽。水声哗啦,在寂静的殿宇中显得格外刺耳。拧干,搭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压抑的丶沉重的力量感。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向自己的御案,撩袍坐下。那封“血刃”密函被他随手搁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鲜红的火漆如同凝固的血滴,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他没有立刻处理它,反而拿起之前批阅到一半的奏章,重新执起朱笔。笔尖落下,沙沙声再起,却比之前更沉丶更重,带着一种强行压抑风暴的滞涩感。他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来权衡这封密函可能带来的丶足以撕裂刚刚建立起的脆弱信任的冲击。
殿内再次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窗外的鸟鸣丶流水声似乎都识趣地降低了音量。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单调声响,和萧彻那刻意拉长丶却依旧能听出细微紊乱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萧彻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指尖无意识地拈着身下光滑冰凉的云锦薄毯边缘。江南……这两个字如同淬毒的鈎子,狠狠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丶血淋淋的旧伤。周文清——那个清癯矍铄丶满腹经纶的老人,他的啓蒙恩师,他踏入朝堂後最坚定的支持者,亦是在十年前那场滔天巨浪中,第一个被“证据确凿”地构陷丶抄家丶最终在狱中含恨自尽的“同党”!
那份密函里会是什麽?是又一次针对他萧彻的攀咬?是新的丶指向他早已凋零殆尽的旧部的“罪证”?还是……与周文清当年如出一辙的丶指向某个无辜者的污蔑?无论哪一种,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尚未愈合的心口反复切割。胸腹间那道深刻的疤痕,隔着衣物仿佛都开始隐隐抽痛,带着一种灼烧般的幻觉。他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身体在柔软的锦垫上几不可察地绷紧。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萧烨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他擡起眼,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封“血刃”密函上,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伸出手,拿起密函,指尖用力,干脆利落地剥开了那鲜红如血的“血刃”火漆。封蜡碎裂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他展开密函,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眉宇间的沉凝如同化不开的寒冰,越来越重。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一股压抑的丶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的怒意,无声地在他周身弥漫开来,使得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
终于,他看完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擡起头,目光复杂难辨地投向榻上的萧彻。那眼神里,有审视,有凝重,有愤怒,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丶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担忧。
“皇叔,”萧烨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天际,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他站起身,拿着那份刚刚拆啓的密函,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萧彻的卧榻。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江南织造局贪墨案发了。”他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闭目的萧彻,将那份密函递了过去,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看看这个。”
萧彻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极其缓慢地睁开眼,目光没有立刻去看那份密函,而是先落在了萧烨紧抿的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丶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上。他在那双眼睛里寻找着什麽?是猜忌的阴影?还是……一丝可能的信任?
他枯瘦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近乎认命般的迟缓,接过了那份还带着萧烨掌心馀温的密函。纸张的触感冰凉,却仿佛带着江南的潮湿与血腥。展开。
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当看到“主犯落网”丶“数额巨大”丶“牵连甚广”这些字眼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然而,当目光触及供词中那个被反复提及丶如同梦魇般的名字——“周文清”——以及其後那些字字诛心丶暗示周文清当年贪墨所得“或用于资助旧主”丶“图谋不轨”的恶毒揣测时,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
“咔嚓!”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脆响!是密函坚硬的纸缘被他指骨硬生生捏裂的声音!
一股沉郁的丶如同万年玄冰骤然崩裂的冰冷怒意,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开来!那怒意并非熊熊烈焰,而是极致的寒冷,带着冻结灵魂的绝望与滔天的恨意!他胸腹间那道深刻的疤痕,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再次狠狠剜开,剧烈的抽痛伴随着灼烧感瞬间席卷全身!十年了!整整十年!这构陷的手法,这攀咬的伎俩,这株连故旧丶泼尽污水的套路,他刻骨铭心!当年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便是这般将清白之人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毒计!如今,他萧彻刚从阎王殿前爬回来,喘息未定,竟又有人迫不及待地拾起这肮脏的把戏!不仅要将污水再次泼向他这早已“声名狼藉”之人,更要将他敬若父亲的恩师,从九泉之下拖出来鞭尸!践踏其身後清名!这已不仅仅是针对他个人!这是对逝者最大的亵渎!是对萧烨帝王权威赤裸裸的挑衅!是对刚刚稳定下来的朝局最恶毒的颠覆!
怒火在冰封的心湖下疯狂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防!他猛地擡眼,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剧毒丶裹挟着地狱寒风的冰刃,直直刺入萧烨的眼底深处!那眼神里有被触及逆鳞的滔天愤怒,有被再次背叛的尖锐痛楚,更有一种深沉的丶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质问!
“陛下——!”萧彻的声音干涩沙哑到了极点,如同砂砾在破损的铁器中剧烈摩擦,每一个字都撕裂着喉咙,带着灼热的血气与冰冷的绝望,“信我?!”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冷丶极苦丶近乎扭曲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无边的嘲讽与悲怆,目光扫过那份被捏得皱成一团丶承载着无尽恶毒的密函,又落回萧烨的脸上,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剖开帝王的胸膛,直视那颗跳动的心脏,带着血泪的控诉:“还是信这……欲加之罪?!!”
这声质问,撕心裂肺!不仅仅是质问萧烨的信任,更是质问这天道不公!质问这权力场永无休止的倾轧与构陷!他眼中的绝望与愤怒交织,冰层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汹涌奔腾丶足以毁灭一切的熔岩!十年的苦难,一场几乎夺命的刺杀,换来的,难道就是这永无止境的猜忌与污蔑?!难道他萧彻,生来就该是这权力祭坛上永恒的祭品?!
“朕信你!”萧烨斩钉截铁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更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丶破釜沉舟般的承诺!他一步抢上前,动作快如闪电,在萧彻话音未落的瞬间,他的手已经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按在了萧彻紧捂在胸腹伤口处的手背上!隔着衣物和萧彻冰冷得如同寒铁的手指,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疤痕之下如同火山爆发般的灼热与愤怒!
“此事,朕必彻查到底!”萧烨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熔炉,紧紧锁住萧彻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重锤砸在铁砧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誓言:“还亡者清白!肃清朝堂奸佞!无论牵扯到谁,无论他根基多深,朕必将其连根拔起!挫骨扬灰!绝不姑息!!”他的声音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那怒火不仅为这卑劣的构陷,更为萧彻眼中那瞬间升腾起的丶如同十年前被推入深渊时如出一辙的冰冷绝望所刺痛!他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任何人,再将他从死亡边缘亲手拉回丶此刻正于无声中给予他珍贵指引的人,重新推入那黑暗的丶绝望的深渊!这份维护,已不仅仅关乎信任,更关乎他萧烨身为人君丶身为人……的底线!
萧彻剧烈起伏的胸膛,在萧烨坚定如磐石的目光和掌下那滚烫的丶传递着力量与信念的触感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住,缓缓地丶艰难地平复下来。眼中的冰刃寒光渐渐敛去,那熔岩般的怒火也被强行压制回深潭之下,只馀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看着眼前年轻帝王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与近乎暴戾的维护,那份灼热,那份不顾一切的坚决,如同炽烈的阳光,几乎要灼伤他沉寂已久丶早已冰封的心湖。他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捂胸口的手。那只手无力地垂落在榻上,指尖仍在微微颤抖,如同离水的鱼,带着劫後馀生的虚弱。
萧烨立刻感觉到掌下那冰冷手指的放松,心中巨石稍落。但他并未松开手,反而顺势握住了那只枯瘦丶冰凉丶带着岁月与旧伤疤痕的手,用自己温热的丶因常年习武而带着薄茧的掌心,紧紧包裹住。这个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擦拭都更直接,更具侵略性,也更充满了保护的意味与不容置疑的占有。不再是君臣,甚至超越了叔侄,更像是一种在风暴中彼此确认存在的本能,一种宣示主权的姿态——这是朕的人,谁敢动?!
“你只管养着。”萧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目光扫过萧彻苍白疲惫却不再绝望的脸,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他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温柔与不容置疑的承诺:“此事,交给朕。”他加重了语气,“这是圣旨。”
萧彻闭上眼,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千言万语,终究没有再说什麽。被萧烨紧握的手,最初是僵硬的,在那持续不断的丶滚烫的暖意包裹下,在那句“交给朕”带来的奇异安定感中,极其缓慢地,放松了最後一丝抵抗。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一种久违的丶几乎被遗忘的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安全感,悄然漫过心间那道深刻的裂痕。这世间纵然豺狼环伺,阴谋叠起,但此刻,这只紧握着他的丶属于帝国最高权力者的手,似乎传递着一个信息:至少,在这方寸之地,他并非全然孤立无援。
然而,就在这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之际——
“噗!”萧彻身体猛地一颤,一口压抑不住的丶带着暗沉色泽的鲜血,猝不及防地从他紧抿的唇间喷涌而出!鲜血溅落在身前洁白的云锦薄毯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刺目红梅,也溅了几点在他苍白的手背和萧烨紧握着他的玄色龙袍袖口上!
“皇叔!!”萧烨肝胆俱裂!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再也顾不得其他,猛地将萧彻那摇摇欲坠的身体紧紧揽入怀中!那力道之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後怕和不容抗拒的决绝!“太医!传陈太医!快!!”
殿内瞬间乱作一团。陈太医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萧烨紧紧抱着萧彻,感受着他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只觉得眼前发黑,心如刀绞。他颤抖着手,甚至来不及用布,直接用自己玄色龙袍的袖口内侧,慌乱地丶笨拙地去擦拭萧彻唇边的血迹,那刺目的红在深沉的玄色布料上迅速洇开,如同一个残酷的烙印。
“别怕……别怕……朕在……朕在……”萧烨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破碎的沙哑,反复低语着,不知是在安慰萧彻,还是在安慰自己那颗几乎要停止跳动的心。他低下头,额头抵着萧彻冰凉汗湿的鬓角,滚烫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悔恨丶恐惧丶愤怒丶以及一种深沉的丶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疼惜,在胸中疯狂冲撞。
窗外的暮色彻底吞噬了最後一缕天光。撷芳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的药味丶血腥气与沉重的绝望。江南的风暴尚未席卷而至,这旧日的阴影与新的伤害,已然在这方寸之地,在这对关系微妙的君臣叔侄之间,掀起了第一道血色的波澜。信任的裂痕在愤怒的烈焰与维护的暖流中艰难弥合,却又在这口喷涌的鲜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那封来自江南的密函,静静地躺在染血的云锦薄毯上,如同一个沉默的丶狞笑的恶魔,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所有人都在这权力的泥沼中挣扎求生,总有人要作那搅乱乾坤的乱臣贼子,而代价,往往是至亲至信之人的血与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