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四章
葬神谷深处,万年不化的冰川如同巨□□错的獠牙,刺向铅灰色的苍穹。罡风在这里被挤压丶扭曲,发出永不停歇的丶如同亿万怨魂尖啸的死亡之音。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割裂肺腑的寒意和冰屑的粗粝。
一道被冰川切割出的丶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冰隙底部,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冰壁上凝结着厚厚的丶闪烁着幽蓝死光的寒霜,触手便是刺骨的剧痛。羽七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冰壁,将自己深深嵌入这道狭窄的天然庇护所中。他身上裹着用雪狼皮和戎狄骑兵破碎皮甲拼凑的简陋“袄子”,脸上覆盖的纯白面具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露出的下半张脸冻得青紫,嘴唇干裂翻卷,渗着暗红的血珠。
他的呼吸极其微弱,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仿佛一具被遗弃在冰棺中的尸体。唯有那双透过面具裂缝露出的眼睛,依旧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在绝对的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丶近乎野兽般的警惕与坚韧。
距离那场决绝的纵身一跃,已不知过去多少日夜。两百名寒鸦,最终能在这片万载冰渊中挣扎着活下来丶并找到这处勉强容身的绝地缝隙者,仅馀三十七人。折损近九成!冰冷的数字背後,是坠入冰雾瞬间被罡风撕碎的身影,是落入冰隙深处再无回响的闷哼,是冻僵在寻找生路途中的沉默冰雕……
冰隙底部不足三尺宽,阴寒刺骨,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坚冰。空气污浊,弥漫着血腥丶冻伤溃烂的恶臭和绝望的气息。
角落里,一个代号“羽十九”的年轻战士蜷缩着,他的右小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裹着肮脏的丶冻结着脓血的布条——那是坠入冰隙时摔断的。伤口在极寒中并未溃烂得很快,但持续的低温让神经坏死般的剧痛日夜折磨着他,他紧咬着牙关,防止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引来可能的追兵,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羽六正用一把缺了口的匕首,极其小心地从一块冻得比石头还硬的丶不知名野兽的腿骨上刮下一点点骨粉和冰屑的混合物。这是他们仅存的食物来源。刮下的粉末被分成三十七份,每一份都少得可怜。饥饿像冰冷的毒蛇,时刻噬咬着所有人的胃。
没有人说话。每一次交谈都意味着热量的流失。只有压抑的喘息丶牙齿打颤的咯咯声,以及冰隙外永无止境的丶如同刮骨钢刀般的风啸。
羽七缓缓擡起几乎冻僵的手,覆着冰甲的手套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同样青紫丶布满冻疮的手指。他的指尖,在冰冷坚硬的冰壁上,极其缓慢丶却无比稳定地刻画着。不是文字,而是寒鸦独有的联络暗码——一种极其简洁的丶由点和线组成的图符。他在汇报位置,汇报残存力量,更在汇报一个用无数同伴性命换来的丶至关重要的情报!
刻完最後一笔,羽七收回手,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极其珍重地取出两样东西。
第一件,是一枚只有拇指大小丶色泽黝黑丶表面光滑如镜的奇特石头——录音石。这是寒鸦配备的顶级密探装备,极其稀少。羽七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仿佛连接着金帐大会那喧嚣与阴谋交织的夜晚。
第二件,是一个用数层油纸和坚韧兽皮严密包裹的小筒。他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支由某种大型猛禽翅骨精心打磨而成的短哨——鹰骨笛。笛身线条流畅,泛着温润的玉白色光泽,与这冰渊地狱格格不入。
羽七将录音石小心地塞入骨笛中空的笛腔深处,然後用一种特殊的丶近乎透明的冰蚕丝线,将笛口和尾部的气孔牢牢封死,确保其内部绝对密闭。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刀片——将鹰骨笛凑到干裂的唇边。
>没有声音发出。只有极其微弱丶特定频率的震动,通过笛身传递出来。
冰隙之外,那被罡风撕扯的铅灰色云层深处,一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黑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骤然改变了盘旋的轨迹!那是一只神骏的丶翼展近五尺的纯黑色海东青!它锐利的金瞳穿透风雪,锁定了冰隙的方位,如同离弦之箭般俯冲而下,巨大的双翼切开狂暴的气流,竟只发出极其轻微的破空声!
黑影一闪,海东青已精准地落在羽七伸出冰隙的手臂上(手臂上套着特制的皮护臂)。它收起翅膀,歪着头,金瞳锐利地注视着羽七面具後那双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发出低低的丶如同问候般的咕噜声。
羽七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海东青光滑冰冷的翎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诀别的郑重。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支封存着录音石的鹰骨笛,牢牢绑缚在海东青强健有力的腿上。
“去…京城…撷芳殿…”羽七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嘶哑干涩,几乎被风啸吞没。他解下腰间最後一块风干的丶带着血丝的肉条(来自坠崖的战马,其实我还挺心疼马的),喂到海东青的喙边。
海东青低头啄食,金瞳中闪烁着通人性的光芒。它似乎感受到了主人传递的沉重与急迫,迅速吞下肉条,仰头发出一声穿透力极强的清唳!随即,巨翅猛然展开,卷起一小片雪雾,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漫天风雪,向着遥远的南方,向着京城的方向,疾射而去!转眼间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
羽七仰头,望着海东青消失的方向,直到那黑点彻底不见。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靠回冰冷的冰壁。完成这最後的任务,仿佛抽空了他仅存的力气。他闭上眼睛,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而释然的弧度。剩下的,便是等待,在这绝地之中,与死亡为伴,等待着属于寒鸦的最後审判,或者……渺茫到近乎不存在的生机。
紫宸殿西暖阁。
窗外风雪呼号,殿内地龙烧得暖融,烛火在巨大的青铜仙鹤灯盏上跳跃,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重压抑。萧烨独自坐在御案後,案上堆满了来自靖州的加急军报,每一份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神经。“铁壁关告急”丶“尸兵难缠”丶“吴锋重伤断臂”丶“磐石镇粮道受袭”……字字句句,都指向北境糜烂的战局。
他手中捏着一份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疑似干涸血迹)的奏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吴锋用仅存的右手丶字迹歪斜颤抖写下的血书求援:“……末将无能,左臂已废,愧对陛下!然关在人在,关破人亡!唯巫蛊邪术,驱尸如潮,将士浴血,伤亡惨重,恐难久持!恳请陛下速发援兵!迟恐……靖州危矣!”
“砰!”萧烨一拳重重砸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朱笔簌簌跳动,砚台里的墨汁泼洒出来。
“废物!都是废物!”他低吼着,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力感。援兵?哪里还有援兵?京畿精锐已被他派往靖州,剩下的需要拱卫中枢,防备巫蛊峒在京城可能的异动!难道真的要他御驾亲征?!
就在这时!
“咻——啪!”(拟声词真的要加破折号……)
一声极其尖锐的破空声穿透风雪,紧接着是硬物撞击窗棂的轻响!
萧烨眼神一厉,瞬间擡头!守在殿角的御前侍卫反应极快,“呛啷”一声佩刀出鞘,警惕地护在御案前。
只见一扇紧闭的雕花窗棂上,一支细长的丶通体玉白色丶泛着温润光泽的骨笛,正斜斜地钉在那里!尾端兀自轻轻颤动着,发出细微的嗡鸣!
“鹰骨笛?”萧烨瞳孔微缩。这种传信方式……绝非军中或朝廷常规!
侍卫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挑开窗栓,取下那支骨笛,仔细检查後,确认并无机关,才双手呈给萧烨。
入手冰凉沉实。萧烨一眼便看到笛口和尾孔被一种近乎透明的奇特丝线牢牢封死。他指尖灌注内力,轻易震断了丝线。一枚黝黑光滑丶拇指大小的石头,从笛腔中滑落出来。
“录音石?”萧烨的眉头紧紧锁起。寒鸦的装备!他立刻意识到这来自何处!
他毫不犹豫地握住录音石,指尖微吐内力。
“滋……”
一阵细微的电流声後,嘈杂的背景音率先涌出——那是鼎沸的人声丶粗犷的音乐丶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丶兵刃碰撞的铿锵……混杂着牛羊的膻味和烈酒的辛辣气息,瞬间将人拉入戎狄金帐大会的喧嚣现场!
紧接着,一个略显苍老丶却带着上位者威严和一种刻意蛊惑语调的声音响起(戎狄语,但录音石自带精神烙印,能让人理解其意,这绝对不是我瞎编的,是古人瞎编的):
“诸位王酋!长生天的子民们!看看这辽阔的草原,丰美的草场!它本应滋养我们无数的牛羊和子孙!可如今呢?贪婪的梁人,用他们冰冷的城墙(指铁壁关和望北堡)锁住了我们南下的通道!用他们恶毒的盐铁禁令,卡住了我们生存的命脉!让我们伟大的勇士,像被圈养的羔羊!”
“但是!长生天并未抛弃他的子民!他为我们送来了尊贵的朋友——来自南方神秘之地的银面长老!”
一个阴冷丶沙哑,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丶刻意压抑的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