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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四章（第1页）

第四部第四章

窗外，雪又下了起来。不是北境那种狂暴的砂砾雪沫，而是京城特有的丶细密如盐丶无声飘落的雪。它们覆盖了撷芳殿外的庭院，覆盖了那几竿伶仃的翠竹，也覆盖了宫阙连绵的琉璃金瓦，将整个世界裹进一片沉寂的丶近乎圣洁的苍白里。殿内烛火通明，地龙烧得暖融，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沉水香，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丶源自卧榻深处的腐朽气息与无边死寂。

萧彻斜倚在堆叠的软枕上，厚重的银狐裘裹着他单薄如纸的身躯，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浓密的睫毛在昏黄烛光下投下沉重的阴影，许久才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他的呼吸微弱得几近于无，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杂音，仿佛维系那缕生机的丝线，随时会彻底崩断。枕边，那半截断裂的鲸骨杖静静地躺着，杖身裂纹中残留的碧绿毒血早已干涸发暗，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

殿门无声滑开，带进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气。萧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换下了沉重的帝王冠冕和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云纹常服，肩头落着几点未来得及掸去的雪花。年轻的帝王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眼底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目光穿过暖融的空气，落在榻上那具沉寂的躯壳上。

陈太医无声地躬身退至角落，如同融入了殿内的阴影。

萧烨一步步走近榻边，脚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他在那张熟悉的矮凳上坐下，矮凳紧挨着卧榻，距离近得能清晰看到萧彻脸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和那毫无生气的灰败。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萧彻那微弱到令人心焦的呼吸。

许久，萧烨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最终，极其克制地丶小心翼翼地拂去沾染在萧彻下颌处的丶一点已经干涸发暗的血痂。那动作轻缓得如同拂去一片最珍贵的丶易碎的雪花。

“皇叔……”萧烨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艰涩，打破了沉重的死寂，“巫蛊峒的‘长生蛊’……朕拒了。”

榻上的萧彻没有任何反应，眼皮依旧沉重地合着，仿佛早已沉入无边的黑暗。

萧烨顿了顿，目光掠过萧彻枕边那半截断裂的鲸骨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面上行走：“林氏旧案……朕已亲审。兵部侍郎周闵丶原靖州监军太监刘保……当年构陷林崇丶僞造通敌密信的元凶，皆已伏诛，家産抄没，三族流徙三千里。林崇……追复爵位，以国公礼厚葬。其……其子林天痕……”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曝尸三日後，朕已命人收敛其骸骨，葬于林氏祖茔之侧。”

他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又像是在积蓄勇气。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还有……”萧烨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後的沉重，“那份密诏……朕烧了。”

当“烧了”两个字出口的瞬间，榻上的萧彻，深陷眼窝下的睫毛，极其剧烈地丶难以控制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刺破了他沉沉的昏迷，狠狠扎进了灵魂深处！他那枯瘦如同鹰爪般丶一直无力垂放在锦衾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抽搐。

萧烨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反应！他心头猛地一震，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萧彻脸上！

只见萧彻极其艰难地丶如同背负着万钧重担般，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涣散，不再空洞，沉淀着一种看透生死丶历经沧桑後的丶近乎虚无的平静。然而，在那片平静的深潭之下，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暗流——有难以置信的震动，有尘埃落定的释然，有深埋的悲怆，更有一种……被触及灵魂最深处的丶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缓缓地丶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萧烨年轻而疲惫的脸上。那眼神，如同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苍茫。

他张了张嘴，干裂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麽。然而，喉咙里只发出一阵拉风箱般的丶破碎的嘶嘶声，带出点点带着碧绿磷光的血沫。

“别说话。”萧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奇异地掺入了一丝近乎笨拙的温和。他起身，走到殿中那张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早已备好了一壶温在暖炉上的酒，两只莹润的白玉杯。

他提起酒壶。壶身温热，上好的梨花白散发出清冽醇厚的香气，在这充斥着药味与腐朽气息的殿宇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慰藉。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白玉杯中，清澈透亮，荡漾着温润的光泽。

萧烨端起两杯酒，走回榻边。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萧彻枕畔的矮几上。另一杯，握在自己手中。

然後，他重新坐下，目光沉静地看向萧彻：“喝一杯？”

没有劝慰，没有解释，只有一句最简单的邀约。（作者也觉得他俩进度太慢了，什麽时候变成邀请）

萧彻的目光，缓缓移向枕畔那杯清冽的酒液。他极其艰难地擡起那只枯瘦的手，颤抖着，如同在举起千钧重担，缓缓伸向酒杯。指尖触碰到温润的玉璧，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萧烨没有去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终于握住了那小小的酒杯。杯中的酒液因为他的颤抖而微微晃动，映照着烛火，也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萧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动作牵动了肺腑，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暗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溢出。但他强忍着，将酒杯极其艰难地凑到唇边。冰凉的玉璧贴着干裂的唇，清冽的酒气钻入鼻腔。

他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点点咽了下去。酒液滑过喉咙，如同滚烫的刀子，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痛，却也短暂地驱散了喉间的血腥和胸腔的窒闷。一股微弱的热流，顺着食道滑入冰冷的胃腹，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萧烨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梨花白的辛辣直冲喉头，带来短暂的麻痹感，仿佛也灼烧着胸中翻腾的复杂情绪。

放下空杯，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酒液入喉的馀韵和萧彻压抑的喘息在空气中回荡。

萧彻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枕边那半截断裂的鲸骨杖上。那温润的象牙白色在烛光下流转着静谧的光泽，断裂处的裂痕和残留的碧绿毒血，却如同狰狞的伤疤，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沉重与痛苦。

他看了许久。深潭般的眼底，沉寂的冰面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对这柄象征亲王权柄与无尽痛苦之物的最後一丝眷恋？有对那段被剧毒和枷锁禁锢的漫长岁月的追忆？还是……一种终于可以彻底放下的决绝？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丶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擡起了那只枯瘦的手。这一次，目标不再是酒杯，而是那半截鲸骨杖！

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骨身，带来一丝熟悉的凉意。他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那半截骨杖紧紧攥在手中！

萧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看着萧彻的动作，看着他眼中那近乎悲壮的决绝，一个猜测瞬间划过脑海！

“皇叔！不可……”他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然而，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