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江南的雨,下下停停,像缠绵不尽的心事,湿透了黛瓦白墙,也浸透了人心。运河的水涨得几乎与岸齐平,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岸湿漉漉的垂柳,水色浑浊,流淌得也似乎比往日更沉滞了些。烟雨楼浸在无边的水汽里,飞檐翘角滴着水,木质的窗棂丶栏杆都吸饱了湿气,深了一层颜色。
萧彻依旧坐在临窗的藤椅里,身上那件青灰夹棉袍子似乎更空荡了些,衬得他形销骨立。窗外雨丝细密,远山彻底隐没在浓重的雨幕之後,天地间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灰白水色。他手中那根温润的黄褐色竹杖,底端无声地抵着微潮的木地板,仿佛是他与这湿滑世界唯一的丶微弱的支点。目光投向窗外,却仿佛穿透了那无边无际的雨帘,落在更空茫丶更虚无的深处。疲惫已浸透了他的骨髓,连擡起眼帘都显得费力,唯有握着竹杖的指节,因那点不肯松懈的力道,透着一丝病态的苍白。
雨声沙沙,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单调地催眠着时间。
楼下运河边,几条乌篷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船娘们收了桨,躲进低矮的篷子里避雨,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的吴语交谈,很快又被雨声吞没。那个曾与同伴议论楼上“怪先生”的船娘,此刻正缩在自家船篷里,望着烟雨楼二楼那个模糊的丶凝固般的青灰色剪影,轻轻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旧袄。这雨,这山,这人,都透着一股子化不开的丶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人心口发闷。
运河对岸的简陋茶棚,在密集的雨帘中显得更加孤寂破败。草顶被雨水浸透,沉重地向下耷拉着,边缘不断淌下水线。棚子里空空荡荡,连那唯一的身影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空木桌和一只被遗忘的粗陶碗,碗里浑浊的茶水早已被雨水溅满丶冲淡。仿佛那个戴着斗笠丶在阴影里枯坐守护的沉默影子,从未存在过。只有泥泞的地面上,几行被雨水迅速冲刷变浅丶最终消失无踪的脚印,证明他曾长久地停留。寒鸦,终究彻底归入了暗夜,连守护也选择了最沉默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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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歇,云层却依旧厚重地压着,天色昏沉如同薄暮。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行人寥寥。一辆外表极其朴素的青篷马车,碾过积水,悄无声息地停在了烟雨楼侧旁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车辕上坐着个精悍的年轻车夫,眼神锐利,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车帘掀开,下来一人。
未着龙袍,未戴冠冕,只一身素净的玄青色直裰,外罩一件同色半旧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然而,那通身难以掩盖的沉稳气度,那即使在微服时也下意识挺直的脊背,以及行走间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依旧如沉水之香,无声地弥漫开来。正是当今天子,萧烨。
他擡手,示意车夫和巷口阴影里另一个如同融入墙壁的身影不必跟随。独自一人,踏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路,走向烟雨楼紧闭的朱漆大门。门楣上“烟雨楼”三个字的匾额,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显得格外陈旧。
掌柜的早已得了吩咐,远远望见这身影走近,连忙小跑着迎到门口,脸上堆着恭敬又带着几分惶恐的谄笑,腰弯得极低:“贵客您里面请!那位先生一直在楼上,小的这就……”
“不必引路。”萧烨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丶不容置疑的平淡,打断了掌柜的殷勤。他甚至没有看掌柜一眼,目光径直投向通往二楼的木楼梯。
掌柜的立刻噤声,垂手退到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烨迈步上楼。木楼梯因潮湿而有些绵软,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寂静的午後格外清晰。他的脚步很稳,却也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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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空气比楼下更加沉滞。浓郁的药味混杂着江南特有的丶木头发霉和湿气融合的气息,沉沉地弥漫着,几乎令人窒息。光线昏暗,唯有靠窗的位置,因那扇敞开的雕花长窗,透进一片天光,映亮了窗边藤椅里那个单薄如纸的身影。
萧彻似乎并未察觉有人上来。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头微微偏向窗外,目光空洞地投向远方——虽然远方除了迷蒙的雨雾,什麽也看不见。握着竹杖的手搁在膝盖上,指节苍白得近乎透明。那根黄褐色的竹杖,底端依旧稳稳地抵着地板,像他仅存的丶沉默的锚点。
萧烨的脚步停在离藤椅几步远的地方。他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萧彻身上。眼前的景象,比任何奏报的描述都更具冲击力。那个曾经在朝堂上翻云覆雨丶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丶在宫变之夜以决绝姿态砸碎鲸骨枷锁的皇叔,此刻只剩下了一副被病痛和岁月彻底掏空的躯壳。时间的刻刀和剧毒的侵蚀,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萧烨胸中翻涌,是帝王的审视,是迟来的悲悯,是权力更叠後的苍凉,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如释重负?
他静静地看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几分。
“在看什麽?”萧烨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寻常的问候。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似乎终于穿透了萧彻沉沉的思绪。他极其缓慢地丶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转动脖颈,将目光从窗外那片虚无的灰白中收了回来。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聚焦,落在了几步之外丶那个玄青色的身影上。
那目光,不再是京城撷芳殿里那种看透生死後的激烈或虚无的平静,而是一种彻底的丶近乎麻木的陌生与疏离。仿佛在辨认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又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闯入这片死寂空间的丶无关紧要的轮廓。没有震惊,没有喜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丶深不见底的荒芜。仿佛过往的惊涛骇浪丶爱恨情仇,连同那夜雪地里的誓言与碎裂的鲸骨,都已被这江南无尽的烟雨彻底冲刷干净,只馀下这具空壳和一片茫然的废墟。
他就这样看着萧烨,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重新清晰起来。然後,他才极其轻微地丶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干裂苍白的嘴唇,喉间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如同枯叶摩擦:
“山……”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萧烨的目光顺着萧彻刚才的视线,也投向窗外那片迷蒙的雨雾,投向那被彻底遮蔽的丶连绵起伏的黛青色轮廓。他的脸上没有什麽表情,眼神深邃,如同望进了这片水汽氤氲的江山深处。片刻,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藤椅中形销骨立的皇叔,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
“朕在看江山。”
这句话落下,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萧彻那空洞麻木的眼底,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他握着竹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更显苍白。他再次缓缓擡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萧烨年轻却已刻满风霜与权力的脸庞,里面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丶难以名状的情绪。有深埋的痛楚被瞬间触及的痉挛,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无尽苍凉,有对眼前这位亲手缔造新朝丶也彻底终结了他所有过往的年轻帝王的审视……最终,所有的激烈都归于沉寂,沉淀为一种近乎叹息的丶尘埃落定的疲惫。他极其缓慢地丶一字一顿地,嘶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