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马场相逢
城南的这处跑马场,其实更像是一大片被圈起来的荒地。四周零星地用木料搭了几处简易的马棚,棚里却不见马匹。而空中飞扬的尘土仿佛又在证明刚刚这里确实有成群结队的马匹跑过。这里紧邻着一片村子,日薄西山,村子里却安静异常,听不见孩童嬉闹的声音,也看不见百姓家里升起的炊烟。
荒地也是邓家的田産。先前邓家似乎打算在这处远离大内的郊外盖一栋外宅,偶有闲暇时能一家人来避避暑,但此事後来不了了之,到了邓惜这儿,地也没有真正用来盖宅院,而它究竟做了什麽用处,怕只有邓惜自己才知道。
日头不早了,邓惜才晃晃悠悠从跑马场出来。他关上摇摇欲坠的木栅栏门,叼了根随手拔的野草在嘴里,舒服地伸了个完完全全的懒腰,好像终于将扭了一天的筋骨彻底放松了个透。
今日他倒是好好将头发用网巾束了起来,只不过大概是真的在马背上待了一天,还是有几缕长长短短的头发散了下来,落在额前耳後,贴着他汗湿的皮肤,然後又被风毫无章法地吹起。
远处站了个人,正背对着将将落山的红日,面对着邓惜。他眯起眼,习武之人多有极好的眼力,隔着挺远一段距离就打量起那位似乎挡了他路的“不速之客”。
来人与邓惜年纪相仿,不到二十岁,虽未着官服,但一身的气质在素白的外裳下藏不住。比起邓惜随意散乱的头发,对方的束发规规矩矩以一根玉簪束起。邓惜想再看清些,眼前却起了阵风,额前几缕乱发就蒙上了他的眼。
他暗道一声可惜,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地加快。
那人见邓惜提了步子朝自己走进,倒也是气定神闲,仿佛早料到邓惜会有如此动作。他甚至还迎着邓惜往前走了两步,双手背在身後,眼看着邓惜朝自己走近。
待邓惜走上前,才能真正打量起面前这年轻人。眉目疏朗,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面相清隽。而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面前这位公子不光是丰神俊朗,身型清瘦却不孱弱。他背手立于邓惜面前,仿若风中青松。
“这位公子,”邓惜朝对方拱了拱手算是作了个礼,“今日马场打烊,您若是瞧着好的,改他日来罢!”
他并非真就认为面前这位小公子是来他跑马场看热闹的,心念中隐约觉得这人该是昨日傅识提到的那位参他的言官。至于他为何当时会作这般想,邓惜自己也说不上来,但不自觉地,就想同面前这素昧平生的美人开个玩笑。
“邓指挥使,久仰大名了。”来人朝他深深一揖,虽然礼数做足,但脸上却没有笑意,公事公办道,“在下顾栀,都察院监察御史。”
果然!
邓惜心念电转,刚刚冥冥中的猜测竟然成真。不过,顾栀又为什麽会来这里找他,难道是因为昨日参他的那一本?
果然是傅识这家夥!
“啊哈哈哈,”邓惜不好意思地回了礼,摸了摸後脑勺,又扯出几缕头发来,“原来是顾御史,久仰久仰!”
他怎麽可能真就“久仰”,若不是昨日听到傅识提起,自己断不可能知道都察院里还有这样一号和自己叫上板的人物,想来对方对自己的“久仰”,估计也是久仰了他虽出身名门但如今却混吃等死的“风光”名声。
还未等邓惜再开口,顾栀便先说话了,“我听傅御史说,邓指挥使将在下弹劾的本子收藏了起来,心生好奇,今日下了值便往南城兵马司去,却不曾想听说邓指挥使今日也未应卯。又受傅御史指点,才往了这处来。想来是顾某不熟悉南城兵马司,原来邓指挥使是在这荒地上办公?”
邓惜倒也心大,他当然听出了对方言语间的讽刺之意,不过看在对方的样貌和一手好字的份上,邓惜也不打算与这文官多有计较,而是顺着顾栀的话往下说,“顾御史果然聪明,不瞒你说,此处确实是我南城指挥使办公之地,你看啊,我呢,也勉强算是个兵,这儿呢,也有马,兵马司兵马司,有兵有马,可不就是此处嘛!”
顾栀原以为对方好歹有官职在身,又有定国公的爵位,无论如何也算是体面之人,听了自己一番暗藏机锋的责问难免心有愧疚,不曾想这邓惜厚皮厚脸到这般田地,非但不觉羞愧,更是打蛇随棍上,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比起眼前这位定国公,顾栀的脸皮到底是薄了好几分。
邓惜眼见面前这人方才凌厉的气势被自己这玩笑削去了大半,面色也不复之前的清冷,赶忙把话题引开,“啊,这这这,确实是在下的错!昨日博闻将弹劾的本子拿到邓某面前时,已经严厉责问过在下一番。我既已知顾大人的拳拳用心,自然心生十足愧疚。只是今日廿八,在下确实有要事往这城北跑马场来。不曾想在此处又被大人抓了个正着。羞愧啊羞愧!大人的本子,在下经过博闻的‘允许’,已经收藏,权作警醒自身之用!”
当然,他没漏掉顾栀脸上浮现出的不甚明显的一抹冷笑。
都怪傅识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蛋,怎麽能真让人到这儿来抓自己个现行!邓惜内心里早把自己这位旧友翻来覆去骂了个遍,原本打算同他共饮玉逢春的这事儿现在想来也是断断不可能了。
说到这美酒,邓惜又看了看眼前这人,还未想好,却先开了口,“我昨儿得了些好酒,顾御史若不介意,在下想邀顾御史小酌几杯,就当是给你赔罪,你看如何?”
这话说完他便後悔了。
倒不是可惜了美酒,而是他觉得,虽然昨天和傅识开玩笑便如此说了,但当下真遇着对方了,自己似乎过于唐突,对方怎麽看都是瞧不上自己这般做派的,又怎麽可能答应和自己一道喝酒呢?
谁承想,顾栀点了点头,面上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仍是初见时稍显清冷的模样,“自然,那在下就先谢过定国公了。”
他好像故意加重了“定国公”三个字,邓惜倒吸一口凉气,觉得牙酸,好像第一次对自己这样混吃等死的混蛋样子感到了些真实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