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马上君臣
在见到柳凭逸之前,先是信差托官驿的下人将燕京送来的信放到了顾栀房内。
彼时顾栀洗漱完正准备下楼用早膳,开门见有人递了信,竟在接过的一瞬间,仿佛就知道了是谁寄来的一般。等他将信封翻过来看到邓惜的名字时,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跟自己不同,邓惜竟直接在信封上大书“庭朗亲啓”四字,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顾栀的表字。
顾栀的动作慢了下来,竟不急于一刻。他重新坐在房中茶几旁,将信拆开便细细读来。
邓惜这一封信写得不薄,有三五页纸。信中却没什麽要紧事,只是跟顾栀说他们上次去的那一处地方如今又有了别的景致,等他回来,二人可再携酒同游。
“近来岳伯也常问起,为何不见哥儿那位小友。”邓惜在信中这麽写道,“我同他老人家说你外出公干,尚不知归期,岳伯只道句他有些想你。难为他老人家,不想他日日归家的哥儿,倒是想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客人’,还问你何时归来,他吩咐厨子学了几道江南小点,等你来品品,是否正宗,听他这麽说,我可有些吃味儿。”
顾栀小声读着,很快便笑出声。这人借着岳伯之口说些酸唧唧的话来倒是毫无负担,轻车熟路,反正像顾栀这样的薄面皮,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摇摇头,接着往下看去,谁曾想,“想念他”的不仅有定国公府上的岳伯,还有——
“那日廿八,我去跑马场,晚上便做了个梦,梦见踏云竟会说话,同我讲的第一句话便是:‘怎麽许久不见顾栀与你一起来了?’想来那日它贴着我的掌心来回蹭蹭,约莫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惯会胡说。”顾栀点评了一句,不知不觉已读至信的末尾。
猝不及防,一句话就撞进他的眼里——
“庭朗,前面种种都是借口,的确是我很想你。”
他一怔,没想到会有人将情谊表达得如此直接透彻。
顾栀忽然就觉得这趟离京,日子属实久了些。
还未等他再将此信再读一遍,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敲门声落,就听见赵籍在门外开口。
“庭朗,下面的人来报,说是柳凭逸来了。”
顾栀二人下楼,就见官驿正中间那张桌子边已然站着一人。这人用一根木簪随意将头发束起,一身灰色长袍,宽袍广袖,负手而立。这人听见二楼传来的动静便擡头望来,正巧和顾栀对上视线。
仅仅只是一瞬,顾栀竟敏锐捕捉到柳凭逸眼神的变化,从漠然到恭敬,速度快得甚至连顾栀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心中的疑惑尚存,却来不及细想,因为柳凭逸见他二人从楼上下来,便很快迎了过来。
“好教二位燕京来的大人知道,在下正是槐州柳凭逸。”柳凭逸走到楼梯口,朝顾栀和赵籍恭敬拱手。衣袍因他疾步而来和拱手而立飘逸翻飞,身後未束起的头发也因着动静扬起,复又重新搭上他的肩头。
在顾栀看来,此人虽掌管槐州军务,却半点不似武将,举手投足倒的确像是个颇有架势的文臣,又或者是个遮掩锋芒的上位者。
但若说潇洒气度,顾栀心想,面前这人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的邓惜,那日夕阳西下的城郊跑马场外,那人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网巾中散下的发丝拂过面庞,很快在风中被吹得没有章法。柳凭逸与邓惜比起来,还是差得有些距离。
只可惜无人能听见顾栀内心所想,他亦不会将这些心思表露。见柳凭逸迎上来,他二人也很快回礼,三人在一番客套寒暄後,一道走出官驿,往外而去。
日头确实越来越毒了。邓惜手持长枪立于校场,只觉不着衣物的後背,豆大的汗水如不要钱一般直往下淌。
南城兵马司一干人等在不知不觉间竟也逐渐习惯了他们的指挥使转了性子般的“魔鬼训练”,此时在烈日下居然也不似先前那般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他们只是疑惑,指挥使虽顶了个“定国公”的名头,但终究是受到祖辈荫恩,而非他自己有甚战功,说白了,邓惜此人是家里有钱祖上有权的草包一个。作为一个在衆人眼中自出生便“不务正业”的纨绔,邓惜是如何能将南城兵马司的一盘散沙逐渐操练起来而成规模的,又是如何从每日与属下插科打诨到在校场上说一不二的,实在让早已习惯他溜号偷懒的衆人大惑不解。
“今日便练到这里。”邓惜擡手抹去额上汗水,将长枪往副手那儿一抛,又拍去身上的尘土,“今日轮到咱们南城夜间巡防,诸位值守兄弟务必打起精神,明日休沐,我请大家吃酒。”
说罢,他便朝衆人摆了摆手,示意各自休息。
结束操练,邓惜原想换身衣服後便回家歇着,可未曾一推开值房的门,就见一人坐在房内,作寻常公子打扮,还有一人侍立身侧。
这人打扮和京城寻常得见的公子少爷并无二致,但当邓惜看清来人模样时,却面露讶异,随即很快上前,跪好行礼。
“臣邓惜,参见陛下。”
楚泽昭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挥挥手,“免礼。怀今,你这儿的茶不错,相比是上好的六安瓜片?”
邓惜站起身,弓着身子回话,“回陛下,比起宫里,臣这儿只能是算是粗茶,想必陛下日日品好茶,猝然喝到臣的六安瓜片,只是觉得新鲜罢了。”
楚泽昭懒懒看了他一眼,说邓怀今,你何时也学会了其他人那般阿谀奉承,尽会说漂亮话的本事。
邓惜笑笑,只道惶恐。
先前楚泽昭并非没有微服出宫,找他骑马射箭的时候。大燕这位年轻的新主爱玩丶喜欢玩,甚至可以说是精通玩。可人的经历毕竟有限,玩得多了,自然无暇顾及作为一个皇帝,应该真正挂于心上的朝堂之事。
所以楚泽昭登基以来,谏他耽于享乐不视朝政的声音越来越多,只因如今朝中多是楚泽昭父亲丶先皇楚岚承在位时的老臣,两相对比,更是恨铁不成钢。
先皇楚岚承虽在位时间不长,但的确是位贤明治国的君主,没有诸如宠幸佞臣丶重用宦官等狗屁倒竈的糟心事,反倒是对贤臣能士礼遇有加,因此君臣关系十分融洽。他崩逝後,衆人伤心之馀,也曾对新皇帝楚泽昭寄予厚望,可却很快发现如今的新君,似乎没有继承他父亲的半分治国才情,反而如同另外一个极端,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和这些旧日老臣作对。
邓惜对楚泽昭没有太多偏见,说到底,君王再如何九五之尊,终究也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况且楚泽昭比起顾栀还小了一岁,十八九岁的年纪却要接过一个天下,确非易事;加之邓惜自己也是个爱玩之人,某种程度上,他倒是挺能理解楚泽昭的“荒唐”。
然而想来牵涉到顾栀的朝堂风云只过了半月,所以在楚泽昭开口说明来意之前,饶是他早已对楚泽昭微服出宫只为玩乐的行径早司空见惯,也不得不谨慎些。
“怀今,近日可有找到些新的好玩之处?”楚泽昭懒懒散散地往椅背上一靠,掸去衣袖上的灰尘,悠悠然开口,“朕倒是不知,你最近倒是愈发勤勉了。”
还未等邓惜回答,他又自顾自往下说道,“‘小纨绔’都开始换了面皮今非昔比,你让朕这个‘天字第一号纨绔’如何是好?”
他说话向来随心所欲,加上又是一国之主,可谓一点顾忌都没有,只是旁人听到他这麽说,势必各个冷汗涔涔。
邓惜虽也在初闻时难免心惊,但很快便从对方语气中听出,今日这位年轻君王似乎心情尚佳,遂也轻松道,“臣为陛下尽心竭力,守好一方,也能让您玩得更尽兴不是。”
楚泽昭大笑,的确是心情极好。
“许久未与你比试骑马功夫,今日得空,不妨去你的跑马场走走?”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