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心绪难平
“简直荒唐!”谢渺话音方落,那厢邓惜就伸手狠狠拍向扶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不过是一人犯错,缘何会将矛头指向内书堂,而顾先生更是遭的无妄之灾,简直是明晃晃欺负人的把戏,莫须有的罪名!”
“谁说不是呢?”显然这个故事还没说完,谢渺皱着眉,微微侧身转向邓惜,後者同样转过身来,二人视线交汇,眼中皆是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的样貌比起十八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一头白发衬上这面容,实在有些格格不入,一时间让人对他的真实年纪愈发捉摸不透。而这头白发也并非是因他上了年纪,先前他叙事时声音轻浮,时断时续,似是回忆,实则却是话说一阵便要停下歇息一番,否则就胸闷气喘,十分不适。
这张脸上或许能堪堪掩盖皱纹,但却难掩眉眼间的疲惫和病容。
邓惜见他这般欲言又止的模样也料到故事还有後续,他勉强压下心中怒火,拱手掩饰自己的失态,“还请谢公继续。”
“你如今也在朝为官,後来会发生的事,想必也能猜到几分。”谢渺无端想起十八年前自己离开皇宫前,那时他驻足停留,回头时,正是看见谈晋步履匆匆走向反方向的东宫。
那时自己在想些什麽,谢渺在短暂的迷茫过後终于回想起来,彼时他心里无端生出一丝遗憾来,不是替自己,而是替谈晋。
毕竟那一日,是擢升为太子少傅後就忙着教养东宫,许久未去内书堂的顾方生终于抽空过去的日子。他那时还在想,若是谈晋能去了,次日自己再回宫时,也许能在和对方的闲谈时,听谈晋再提起顾方生这次又同他们说了什麽故事,讲了什麽道理。
谢渺收回思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份遗憾来得快,但也很快消散在他再开口时,吹进厅堂的一阵风里。
“顾方生是朝中新秀不假,但在那些早已在朝中势力盘杂自成气候的‘老前辈’看来,饶是他那时有东宫的喜爱作为依仗也根本不足为惧,毕竟幼子那位温和宽仁的父亲也并非像大燕开国的君王那样有强悍的铁血手腕,群臣奏章如雪花般飞到他的案前,亦是叫他难做。”
“加之顾方生彼时正是太子老师,衆人便指责他德行有亏,若不加以惩罚,影响的将是国本。如此大一定帽子扣下来,饶是楚岚承想大事化小,都没有办法,将他革职驱逐出燕都,已是先帝力排衆议,宽仁至极了。”
谢渺想起那段时间自己伺候在楚岚承身侧也是战战兢兢。这祸自宦官而起,又殃及年轻文臣。他虽已是皇帝身侧服侍的“老人”,但同样也是文官集团针对的目标,一言一行,更是要万分小心。非但是他,就连原先做事总有些毛手毛脚的谈晋,都万般谨慎了起来。
文宦相争,古而有之,从来争个你死我活,斗来斗去,不过是为了君主施舍的,芝麻绿豆般大小的权力罢了。
为了这一点权力,谢渺只觉心力交瘁。他觉得谈晋先前那一嘴无心的抱怨并非虚言,这森森高墙围拢起来的,就是一口深不见底丶吃人的井。他如今尚且是个站在井边的人,可总会担心有朝一日跌落其中,被井底无尽的黑暗吞噬殆尽。
“顾先生,何罪之有!”邓惜不解。他明白朝堂争斗从来不需要由头,但顾方生并非宦官,难道只能因为个凭空捏造丶模棱两可的“教化不全”就能治他的罪麽。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谢渺摇了摇头,“与顾方生一道在内书堂教书的其他几位年轻文臣为避免引火烧身,合力将顾方生推了出去,把一切尽数推到了他一人身上。”
“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因为及时和顾方生划清了界限,才在两年後真正的顾氏案发中保全了自身,甚至从此平步青云,坐上高位。”谢渺顿了片刻,随後很快说出几个名字,皆是如今朝堂上有名有姓的权臣,邓惜的面色也随着听到这些名字而愈发难看了起来,直到听到一个名字时,他骤然紧了呼吸,待要细问,谢渺却已止了话头。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麽多了。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未曾想两年後才是真正的一场灾难。”大概是很多年不再提起这件事,尘封的记忆被打开,谢渺的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他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邓惜後又道,“之後我生了一场重病,不得向先皇求了个还乡的恩典。彼时顾方生已被贬职回了南方,我亦离宫去了晏城。至于後来的事,便不太清楚了,你若是要问,可以去问问‘那位大人’,想来就算他那时年纪尚幼,但依他父亲彼时的势力和能耐,想必他若要知道,也并非难事。”
邓惜站起身,郑重地向谢渺行了一个大礼,他拱手弯腰,看不清表情,“有劳谢公指点,多谢。”
谢渺摆摆手,将面前微凉的茶水饮尽,“不必谢我。十几年了,难为当今圣上还记得他的师傅,若顾方生一案当真能沉冤昭雪,也算是对得起顾公当年对他的开蒙教化了。”离开跑马场时,外头的天已经黑尽了。
邓惜走得很慢,侍奉的下人看出他情绪不佳,只敢远远缀在身後,不敢上前打扰。
他无知无觉,似是只凭着习惯走出跑马场,走向定国公府的马车,掀开车帘,躬身走进车里。
车内铺着软榻,矮几上惯常放着一小碟水果,合该是个舒适的环境,可今日邓惜坐在车里,却不得不伸手将常年备着却并不常用的薄毯一把扯过披在身上,饶是这样,他依旧觉得一股寒意自心底而起,自四肢百骸。
他自诩是个混不吝的二世祖,入朝为官後也算一路顺遂。朝堂之上的尔虞我诈他见过不少,可曾经那些他自以为的铜墙铁壁在听完这一桩陈年旧案後似乎顷刻间就化为齑粉。邓惜不得不承认——离了定国公这个身份他便什麽也不是,尽可随意由着人搓圆捏扁。
可当马车停在定国公府门口时,他已俨然换上一副无事发生的笑模样了。原因无他,只是今日从谢渺口中听到的并非顾氏一案全貌,贸贸然将事情同顾栀说了,百害而无一利。
穿过长廊来到正厅,顾栀已坐在桌旁等他了。
“可是饿了,为何不先吃?”今日并非休沐,想来顾栀下值已久。见他就这麽一边坐着读书一边等自己,邓惜心下一片柔软,先前那些积郁在心中的阴霾渐渐散开,他心中陡然生出将所有事情尽数抛诸脑後不管的冲动,可毕竟此事关乎顾栀的父亲,又是楚泽昭钦点的他,于公于私,他都无法甩脱。
“想等你回来一道。”顾栀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後就迎了过去。
直到这时,邓惜才生出一种“终于能将心头所愁之事暂时放下”的念头,他伸手揽向顾栀的腰侧,脸上带着笑模样,语气也总算轻松了些,“走,吃饭去。”
他自以为将心头烦闷隐藏得很好,可还是叫顾栀发现了破绽。
彼时邓惜洗漱完正要就寝,身後紧跟着推门而入的顾栀却出声喊住了他。
“邓怀今。”顾栀的声音清冽,语气中透露出隐隐的担心。
见邓惜闻声回头,他拧着眉,担忧地走向对方,放轻声音道,“你今日怎麽了?”
自下午在跑马场见过谢渺之後,邓惜的脑子里就如一团乱麻,眼下更是在睡意的侵袭下既疲累又困倦,因而听见顾栀喊他,却没有反应过来,当下只脱口而出,“什麽?”
顾栀走上前,轻轻拂开一缕挡在他眼前的散发,迎上那双往日神采奕奕,此时却疲惫黯淡的双眼,顾栀放缓了语气。他只知道今天邓惜又去了跑马场,可是去那里做了什麽,又或者是见了什麽人,他一概不知,邓惜不说,他并不主动去问。
“你今日看上去格外累。”眼中的心疼不似作僞,顾栀一时间也有些困惑,一向不将愁事挂心头的邓惜,缘何双眼眉间的倦意里,透着些难以言说的愁绪。
“若你愿意,可同我说说。”主动的人变成了顾栀,他双手环上邓惜腰际,慢慢将人抱在怀里。只是他比邓惜矮了些许,这麽抱着对方,倒变成了自己埋在对方胸口。
透过衣料,顾栀能听见邓惜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也感受到了随着自己的亲近,这如雷般的心跳愈发快了。薄衫下皮肤度来的热度,源源不断,亦不似作僞。
“我……”有这麽一瞬,邓惜真的想将今日见闻一一说来。此事本就关乎顾栀,迟早是要告知于他。
可话到嘴边,邓惜竟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这桩旧案的真相仍尚未完全揭开,他依然身处迷雾,倘若这时就贸贸然将顾栀拉入局中,只怕两人都走不出这重重迷障。
“没什麽,”几息之後,出口的话转了个弯,最终变成了无关痛痒的抱怨,“今日在跑马场跑得太过尽兴,许是累了。”
邓惜反客为主,伸手将顾栀箍进自己怀中,这人身上好闻的皂角香总能安定他的心神。邓惜狠狠嗅了一口,又用脑袋去蹭对方的脖颈。
房内烛火摇曳,窗外月光如水,万般静谧,唯有彼此的呼吸声,从两相交错,到渐渐一致,仿若一人。
本该是一室温存,可顾栀心头却蓦地一沉。
“既如此,那就早些歇息吧。”听得他这麽说罢,顾栀伸手轻拍上邓惜的後背,他轻叹一口气,似是知道邓惜有事隐瞒,却没有拆穿,只道一句,“别太累,别逞强。”
房内烛火被吹熄,随之而来的黑暗似是伸出了手,悄悄在同床共枕的二人之间撕裂开一道无可奈何的言不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