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羽芒听见这一句,思绪被打断,托着下巴的角度不变,目光却转了过来。
这模样看起来又冷又凉,鑫市总汇与海关钟楼辉煌的建筑灯光打照在他的脸上。
那天季潘宁欲言又止地喊“芒芒啊。”的时候,似乎就想要问这句话了。在陈羽芒拿着水管,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破破烂烂地看着她的时候,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她捡到陈羽芒的那天。
那天他被弄得脏脏的,可还是很乖巧,看着安静又可怜,沉默不语地在夜店被一群当年的同学旧友围起来。如果给钱的话,要做什麽就做什麽。他肠胃脆弱,喝酒会吐,他们就逼着他喝酒;他笑起来困难,他们就逼着他笑;酒水倾洒在身体上,手臂有烟灰和溃烂的痕迹。被推搡着,抚摸着。陈羽芒尽力了,他是想听话的,可他就是喝不下去,也笑不出来。
季潘宁想起那种被强壮的小男孩围起来的流浪猫,没有主人再给它梳理毛发了,脏乱地打着结,皮下形销骨立。猫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沾满泥巴的球鞋和石头,不知该往哪里躲所以只能温顺地叫着。
“你以为你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谁啊?”
陈羽芒擡眼,“你生气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家破人亡吗?还在这里说这些,说过去?陈羽芒,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良心。”
陈羽芒安静地听着。
季潘宁冷冷地说,“我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我有脑子就会琢磨会想。邢幡当年把白星拆得四分五裂,报纸登了一整年他的伟大政绩,是个民衆就在拍手叫好,谁都能踩你一脚,他那时候在哪?你满世界问他找他,你连家都没有了。”她声音高了起来,餐厅里引人侧目,她却不以为然,“还真是对不起你,没想到你现在了都还走不出来。我说句实话,除了我老子的威逼利诱之外,我就是知晓他根本就不记得你丶认都不认识你,我才接了这个单。”
他忽地笑了笑,“你和爸爸的说辞一样。”
“少扯别的。不要以为我不理解你,我比谁都理解你。”季潘宁也有太多对不起陈羽芒的事,相处至今,她很清楚这个一身旧疾的神经病到底是个什麽心性,“你要一百万?我二百万全都给你,你清醒一点能恨就不要爱。”
“你觉得二百万对我来说值钱吗?”
二百万当然不值钱。
十年前卷烟造城的总省首富,明面上只有这麽一个万衆瞩目的幼子,东海边这样一座纸醉金迷的高峰巨院,它真就成了天上璀璨的白星。最耀眼鼎盛的时候,海上名流云集,船艇齐聚的灯光几乎要汇进两公里外的凰洲江上,十五岁的陈羽芒在人群中间,站在他父亲母亲的身边,懒怠丶骄矜,被金酒与谄谀软乎乎地包围着。他还很健全,他是完好无损的。他什麽都不缺,他快拥有一切了。
但其实现在还是这样。餐厅变得安静,隔着玻璃,外滩的灯火和以往一样映在那张漂亮的脸上,他看起来还是很昂贵,区别只是现在能看到他身体上写满了价格的标签。
“真是个廉价货。”
“我什麽时候贵过,”陈羽芒心情变好了,他开始笑,甚至吃了点东西,“你一个月才给我多少工资?”
吃东西的时候,季潘宁希望他不要吐。发疯的时候,季潘宁希望他实在不行再把药用起来吧。
咀嚼了几下,陈羽芒还是觉得恶心。其实他胃是空的,要吐也吐不出什麽,现在他吃东西很少能觉得香甜美妙。果然病就是病,和心情没直接关系。
“你就一定要毁了自己。你本来都快好了,你开始停药了。你就是因为他得病的。”季潘宁往後靠着,靠在椅子上,只想快点出去抽根烟,“别让我再恨我自己了行吗。当时真就该拒绝我爸……”
陈羽芒笑话她,“自我感动什麽,我可不会为了你做这种事。你接下单子的决定是正确的,要想让你母亲快点拿到正房的名分,能结识邢幡就是你一步登天的跳板。”
季潘宁深知这个道理,却依旧嘴硬道,“你对他滤镜也太重了吧。”
一个浑身上下写满危险的坏人,开着死过人的豪车。挡风玻璃上顶了四个枪眼,手套箱里有镇定剂和匕首。
除了脸和身材到底还有什麽。陈羽芒这个没三观的混账,也是个坏东西。99。
她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
“潘宁,我从小就喜欢他了。”
“你昨天还想杀了他呢。”
“这两者之间冲突吗?”陈羽芒放下刀叉,准备一会儿去喝点咖啡压恶心,“吃饱了就走吧,我还要去值夜班。”
季潘宁嘲讽道,“你真以为他今天晚上会过来?”
谁知道呢,但是陈羽芒看见了,他看见邢幡脚步停顿,也看见他将身体送进车里的时候,擡眼看了过来,目光对上之後,很快车门紧闭,但陈羽芒知道,隔着玻璃,邢幡在饶有兴趣地打量自己。
“会来啊。”
“对视一下人家就会来?他又不是狗——”
季潘宁的声音被打断,她见陈羽芒将手机推了过来,是软件聊天的页面,Oz的客服号,她和陈羽芒都可以登。
是邢幡。
他在问今天夜间是否还有洗车的名额。
他想要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