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邢幡依旧穿着黑色的制服,带着黑色的手套,他在沙发上的坐姿较为松弛,双腿交叠,手也是,“我一直没有离开。”他也没有发出什麽声音,就好像,只要陈悟之需要,他就可以一直一直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候着。
陈悟之笑了笑,没有作声。
邢幡说,“你就算在这里坐到明天,也抓不住在暗处的人。我在收到这份文件的第一时间就将它汇报给了你。”
邢幡收到了一份文件,不知是谁匿名发送给他的,文件的内容是陈悟之的一切,它记录着那些只存在他电脑里的,外人不可以接触也不允许接触的东西。包括不限于他走私违禁的证据,贪腐的账目,重企一把手与涉政要员的名单,一大堆被他只手遮天掩盖住的人命官司。甚至很多都是陈悟之自己电脑里也没有的内容。这些过往经历整合起来,小小一个压缩包,摧毁的威力非同小可。邢幡在收到这要命东西的第一时间,就将它汇报给了陈悟之。
这段时间,陈悟之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裁掉了多少人。甚至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一起从海岛打拼到内陆的挚友。
他看谁都是贼,看谁都像那个偷窃秘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叛徒。他估摸着邢业霖手上也有这些东西,因为姚剑韦打电话来了,说他们愿意谈谈,但所谓的谈就是邢业霖给他两个选择:把拥有的一切打包成好礼,送出去,恭敬一些,老老实实地破産,或者蹲监狱。他极有可能面临死刑。
陈悟之多了一些白发,许翎离婚後回海岛去了,妻子的姓氏帮不上什麽忙,以往的合作夥伴见风使舵,离他远远的,撤股的撤股,违约的违约,总感觉这一切从两年前就有预兆了,陈悟之意识到,邢业霖的目的可能从始至终就不是寻求合作,更不是弄什麽运违禁的东西进来卖大钱,他的目的就是白星。要让陈悟之下水,让他湿了身体和鞋。要拿陈悟之脏污的证据,再用证据逼死他。
如果不是邢幡还在身边,他都要以为这是那父子俩做的一个反目成仇的僞局,就等他往网里跳。
陈悟之不咸不淡地问:“你还能做什麽吗?”
邢幡不解,“你现在只有我了,董事长。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你,都到这一刻,再怀疑我忠不忠诚,这难道不太伤人心吗?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你办事。”
“我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你。”
“即便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将文件第一时间汇报给你的也是我,”邢幡说,“我永远不会欺骗你,董事长,你知道我的过去啊,你看过我的身体。即便是你的副官,也有泄露机密的可能,而我不会。”
“其实我直到现在,都觉得,”陈悟之垂下眼,想起自己的副官,眼皮颤了颤,“——觉得我恐怕真的是误会了他。他跟着我几十年了,不应该的,不是他。说实话,我不应该怀疑……”
邢幡说:“你没有怀疑他,你是杀了他。”
陈悟之闻言,擡起头,原本明亮的,意气风发的一双利目,因为近期遭受的一切,也开始浑浊疲惫,“是你让我这麽做的。”他倒是没有用教唆这个词,毕竟听起来像自己耳根子软弱似的。
“董事长,你认可这是正确的做法,就没人能说服的了你,只有你自己下定了决心,才会做出这种决定,你知道他不杀不行。为什麽现在又责怪我呢?”
“我没责怪你。”
邢幡轻声笑了笑,“在我看来,这就是责怪我。”
说这些无用,陈悟之自己心里也清楚。说得再多……都没有实际上做的事让人信服。无论他如何怀疑,如何猜忌,最终,坐在这间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对他陈悟之不离不弃的,只有邢幡一个人。
邢幡的动机是那麽纯粹——对他父亲的仇恨,让他永远站在陈悟之这一边。无论结局怎麽样,最终获利的都不是邢幡,所以到底该怎麽才能不信任他呢?但凡有一丝破绽,甚至一丝利益牵扯……
陈悟之习惯性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
或许是屋子太暗,他忽然发现邢幡很奇怪,好像只有在光线极差的地方才能真正看清楚他的样貌,越明亮他反而越模糊。只有在这种黑漆漆的时候,邢幡的面容才清晰无比,他的眉与眼,干净的眼白与泥潭一样的瞳孔融合在一起,瞳孔又和他浓密的睫毛融合在一起,清晰可见。陈悟之所结交过的高官贵胄……名利场他以上他以下的一切,似乎在此时此刻,都无法与这个年轻的男人并行。
但这个人,这个人也不过是就在那张沙发椅上安静地坐着,告诉陈悟之,现在只有我能救你。
陈悟之放弃了:“你要我怎麽做。”
邢幡说:“我赌邢业霖手里没有这些文件或是文件不全。里面的内容我粗略看过,包含造船厂参与进来的证据。海关开的口子只有一处,就是三角航运货轮通行的下水点和船检专用通道,他们承诺在特定的时间针对性抽检。也就是所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是你卖人情才拿到的方便,三十年前,你和邢业霖在海岛做灰産就是这麽干的。”
陈悟之知道他要什麽了。
邢幡说灰産比较委婉,毕竟贩毒两个字真的很难听。他说:“泄露文件的人只使用了你办公室的电脑,这个人很谨慎,懂得清除痕迹,也有洗除监控的能力。但我知道你私人的设备里还有存留更多可以拿来威胁的文件,其中包含了三十年前的事件记录,那些比较危险对吗?有关于你,关于邢业霖之间的往来的物证。这物证就是我父亲直到今天都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也是你拿来与他鱼死网破的唯一优势。这是双刃剑,但你没有别的办法了。”
“谁去谈判。”
“我去谈判。”
“这相当于所有人犯罪的证据都在你手上,”陈悟之笑道,“你还真是敢要。好像认定我对你百分百信任了似的。”
“董事长,你只能信任我。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做这些事,”邢幡说,“除了我,没有人能在这个时候不顾人身安全为你出头。”
“说得好像我现在衆叛亲离了似的。除了你没有人可以用?”
“你早就衆叛亲离了,你现在除了我,没有人可以用。”
陈悟之十分轻蔑,“是吗。”
邢幡从椅子上起身,他一步一步朝陈悟之走去。走到他的面前,说:“玉石俱焚的办法那麽多,你现在就可以不使用我,直接去堰岛找邢业霖。”
“你……”
在似笑非笑的质问声发出前,他忽然被邢幡打断。
冰凉的皮革手套捏着陈悟之的下颚,邢幡将他的头擡了起来,陈悟之身体一僵,愕然地睁大了眼,对这惊世骇俗的举措,他明显十分感到不适,但下巴上被蛇咬了似的,力道大得吓人,他只能被迫擡起头,被迫看着邢幡的脸,听他蹙着眉,不满地对自己说,“董事长,我也是会寒心的。”
他在不满陈悟之此时此刻依旧不信任他,所以有了情绪。
“……”
“你一定要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