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呼吸困难,转身快步冲到坐便器前,腿再酸痛无力也没有坐在地上,用手撑着冷滑的墙壁,将吃的一切食物都吐了出来。
本来就没什麽东西,甚至大部分都是矿泉水。陈羽芒低垂着头,浑身发冷,有很凉的汗从额头滴下去。一共冲了三次水,直到马桶里再看不见血丝或别的什麽东西,才将马桶圈放下来,他坐在上面休息了一会儿,重新去洗手台里里外外地将自己弄干净。
“怎麽这麽长时间?你干嘛去了?”谷恬用喷枪往湿巾上试色,见陈羽芒还是老样子,动作迟缓地换他的工装,像个假人似的。
想说什麽,又忍了忍,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专注做自己手里的事。
说实话,陈羽芒这个人,她了解也不太多。
Oz的店长季潘宁,是她五年前在酒吧认识的,那时候季潘宁还在海外留学,大一春假回来。机缘巧合下两人就聊起天来,那时候谷恬还是个敲代码的应届生,对汽车维修一窍不通,没想过会入这行,也没想过这身世坎坷微妙的富二代某一天还能成为自己的贵人。
总之原本可能发展的一夜情,变成寿命不足两月的恋爱关系,和平分手後又称为意气相投的好友,再变成以後一起创业的同伴。直到去年年初季潘宁将陈羽芒带回来,谷恬才得知她有这麽个身世更加坎坷微妙的高中同学。
谷恬手停了停,馀光瞥见陈羽芒唇边湿润的水渍,没有任何表情波动的脸,和那明显因呕吐而布满臌胀血丝的眼睛。她忽然意识到,那时候的陈羽芒和现在没有任何区别。
回想起季潘宁带陈羽芒回来的那天,好巧不巧也是Oz发工资的日子。
当时谷恬上下打量这两人,陈羽芒神色疏离,很安静,身体薄得像片纸,却又让人难以忽视存在感。谷恬的目光由下往上,逐步打量,直到凝停在那张脸上。
季潘宁推了推他,对谷恬说,“和你当初一样,这家夥什麽都不懂,今天开始你来带他。你放心,添不了多少麻烦。他学这个看一眼就能会。”
“这看着成年了吗。”
“差一年大学毕业。”
“怎麽没读完?什麽大学,学什麽专业。你从哪拐来的,你确定他二十多了?”谷恬自己懂了,噢了一声,淡淡道,“你救风尘。”
“什麽救风尘……”季潘宁想了想,忽然一笑,“他叫陈羽芒。”
谷恬正想顺着节奏再谑她几句,忽然快速地反应了过来。
“陈羽芒?啊?”她眼睛都瞪大了,因为太突然太惊讶,所以脱口而出,“老白星的小儿子?”
谷恬认识季潘宁这些年,再加上车行是个结识人脉相当便捷的地方,也算是从一工薪家庭老百姓顺藤摸到华东地区塔中小顶的圈子里,见识变广了,很多事一点即通。
本地人大多都知道白星工业。从小到大她爹最爱抽的就是白星,这也是鑫城最有名的烟,98年至今依旧被鑫市政府认定名牌産品,平时走亲戚串门包上三条硬白星那是相当拿得出手的见面礼。
陈羽芒安静地站在原地,神色很淡,却又并不像那种创伤後産生的病理性的缄默,他只是没有说话,神色如常,和整个人呈现的颜色一样,像张面白色的纸。
谷恬刚刚说季潘宁救风尘,一半开玩笑,也有一半是真的。面前年岁模糊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孱弱,却又不像糙养大的那般面黄肌瘦,实际上他漂亮得很惹眼,线条柔和,气质冷硬。
谷恬眼睛几乎黏在陈羽芒身上,把他当玻璃罩里的蝴蝶标本一样看,“你认真的?他真是白星太子爷?等等,不是……”
谷恬想起了最近发生的大事,和本地电视台一天到晚都在滚的新闻,吃瓜的神色变了又变。
季潘宁见她这样,哈哈大笑:“什麽太子爷。”
谷恬没有说话,她还在看陈羽芒的脸。
“你不是看新闻了吗?”季潘宁笑够了,伸出手,扯着嘴角懒洋洋地拉着陈羽芒往里走,毫不在意地,“他不再是了。”
当着本人的面说这麽直白,谷恬挑起一边眉毛,有意思地看着陈羽芒。
——就像是置身事外那样,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
“你们好好照顾人,”季潘宁没有回头,拖着冗长的尾音,意味深长道,“他矜贵得很。”
话是这麽交代的。
但这一年多相处下来,谷恬发现,其实陈羽芒不需要人照顾。
和他亲近很容易,交朋友也简单——如果那算朋友的话。
现在是统一管理,白星当然还在,只是陈羽芒他爹进去了。因为事件针对目标强,没什麽牵扯,涉密问题太多,能展示给大衆的太少,大部分人基本都处于一个隔岸观火的吃瓜状态,眼见本地家喻户晓的老烟企像团风化的沙一样被吹散再又无事发生一般重组。陈羽芒在Oz的存在更像是个噱头与吉祥物,忍不住就要去挑拨一下,然後再因为陈羽芒雷打不动的态度而失去兴趣。
说再冒犯的话,他也没有太多反应。不知道还以为是人生大起大落导致现在麻木了,但再深入相处一下就知道完全不是了。
他不是情感缺失,他是真不在乎。
你在他面前调侃也好,讥讽也好,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也罢。陈羽芒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问来问去大夥发现其实他知道的和大家知道的也差不多——那就是他也什麽都不知道。
陈羽芒一脸平淡地说他也不知道怎麽自己就家破人亡了。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诡异的萌感,过于坦诚反而让追问的人没趣。久而久之没趣的人也意识到自己没趣。
但一夜之间家生变故,是个人都会被冲击到。陈羽芒虽然是这样的性格,但他也不能免俗,所以现在能明显挑动起他情绪波动的,就只有和钱相关的话题。
“都醒醒神!”接待的客服小王对着车间喊了一嗓子,把忆往昔的谷恬吓了老大一跳。
“手里活都先放一下,这有个加急的清理,还要修胎换玻璃,客户明天一早就要提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