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清晨,城隍庙换了块新匾,祠堂飘满墨香。
八张缺腿的供桌拼成书案,谢昭云握着孩童的手描红。
有个孩子把“民”字写成“皿”,他大笑着揉乱那脑袋:“民以食为天,皿字倒也实在!”
喻柏川在院中晒药材,背後跟着串“小尾巴”,他教人辨认薄荷与艾草,末了每人发三片甘草当束修,有个女娃用草茎串成链,悄悄挂在他药箱铜环上。
西窗下,林青正给女娃娃修竹蜻蜓,刀尖雕出的翅膀薄如蝉翼。
散学时,每人口袋鼓囊囊——何府密室抄出的西域葡萄干,用《八仙贺寿图》的锦缎包着,仙人们衣袂都沾了糖霜。
……
初十晌午,城西寡妇家的茅草屋终于立起房梁。
谢昭云双手扛着椽木,手掌磨出血痕混着木屑。
王家媳妇攥着衣角不敢上前,倒是她六岁的儿子捧着陶碗蹭过来:“大人喝口水,娘亲放了薄荷叶”
喻柏川在修补漏风的土墙,药箱成了工具箱,他正用刮刀挑出墙缝里的腐草,忽听头顶瓦响——原是谢昭云蹲在房梁上冲他伸手:“递根长钉,要弯头那个”
日跌时分,老木匠捧着热茶感叹:“老头子修了一辈子房,头回见官老爷亲手钉椽子”,茶汤里浮着两颗红枣,是晨间从粥棚省下的。
……
暮色初合时,不知谁在晒谷场燃起篝火,王家媳妇唱起采茶调,几个汉子用锄头敲打节拍。
谢昭云腕间的草环早散了架,此刻却跟着调子轻叩酒碗。
喻柏川被孩童拽进人堆,素白衣角沾了草屑,袖中滑落的甘草片被火光照得通透如琥珀。
更夫敲过三更,火星子渐次熄灭。
不知哪个孩子遗了只草编蚱蜢在灰烬旁,须角上还别着半粒麦芽糖,像颗凝在秋末的露珠。
更阑人静时,两人登上城楼。
俯瞰万家灯火,谢昭云摩挲着腰间新佩的竹牌——取代了原先的玉珏,上面刻着“民安”二字。
……
日子在这般祥和温暖中又静静流淌了几日,城中百姓都沉浸在这难得的安稳里,谢昭云和喻柏川也以为一切都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正悄然降临。
九月廿三,寒露的脚步尚未临近,满城原本馥郁芬芳的桂子,却忽地尽数凋零。
风里,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丶令人毛骨悚然的腥气,这股气息,像是从地狱深处蔓延而来,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喻柏川最先发现异常,他晨起煎药时,见檐下蚂蚁成串西行,药炉边的野猫焦躁地抓挠梁柱。
“怪了……”喻柏川皱眉,伸手想安抚它,却被猫儿一爪子挠破了袖口。
他刚想转身取药箱,医馆的门帘突然被掀开,一个面生的货郎瘫坐在台阶上,脸色惨白如纸,脖颈处零星的红疹在晨光下泛着诡异的水光。
他的同伴搀扶着他,声音发颤:“他三日前开始发热,今晨突然咳血……”
喻柏川银针尚未触及脉门,瞳孔骤然紧缩——病人耳後已生出细密如粟的痘疮……
“封街!”谢昭云的马蹄踏碎市集喧闹,他挥剑斩断酒旗充作围障,却见西街肉铺前已倒卧三人,最年幼的不过总角,掌心还攥着半块黍米糕——正是赈灾时散发的官粮。
当夜三更,城南土地庙飘起第一面招魂幡。
谢昭云踹开庙门的瞬间,腐浊的热浪扑面而来,上百病患蜷缩在霉烂的草席间,呻吟声如潮水般翻涌。
有个妇人正用井水为婴孩退热,怀中襁褓突然惊厥,呕出的黑血溅上褪色的百家衣,转眼凝成可怖的痂。
……
“确是天花”医官带着浸过药水的面巾,割开死者衣袖时,刀刃划过脓疱的"噗嗤"声令人毛骨悚然。
肘间的疱疹状如恶鬼獠牙,黄绿色的脓液缓缓渗出,“去岁江淮大疫的脉案记载”他的声音沙哑,“初起时亦是这般……”
话音未断,城北忽起骚动。
两人策马赶至,见米铺前人群推搡,有个汉子抱着粮袋被推倒在地,粗麻布袋裂开处,陈旧的粟米哗啦啦的滚落。
谢昭云剑鞘横扫,击飞趁乱抢夺的暴徒,却见那汉子脖颈已现红疹。
原来人们惧怕死亡,已经开始哄抢物资了。
九月廿八,满城药香混着焦烟。
谢昭云拆了县衙“明镜高悬”的楠木匾,充作运送病患的担架。
喻柏川的白衣早染作赭色,仍每日在城隍庙前支起百口药锅,艾草混着苍术的辛气漫过街巷。
“殿下请速回皇城!”林青跪在蒸腾的药雾里,“今晨东门已倒毙十七人……”
谢昭云摇了摇头,他轻声道:“我若走了”,手指抚过腕间的稻草手环——那是白日里救治病患时,五岁的小娃娃给他戴上的,“鲤城就真成鬼域了”
“开始全面封城,传令各门,凡出城者皆需医师的诊脉文书……”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