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李念潼把头靠在冰冷的黑铁窗框上,把信纸贴在胸口。
就这样,三年孝期过後,在大伯李天赐的一力操持下,父亲迎娶了母亲。
父亲虽然一开始和母亲谈不上有什麽感情,但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渐渐也发现了她的可贵之处,慢慢地也瑟瑟和鸣起来。
说到底,父亲对林水仙的感情不过是年轻人恋少艾的冲动罢了。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加上又是钱庄小开,李天养什麽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和上海滩那些或是高贵,或是洋气,或是妩媚的女人相比,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林水仙人如其名,不沾染半点尘世烟火气,仿佛唐诗宋词里遗世独立的凌波仙子,这才让从来没有见过这款女人的李天养目眩神迷。
然而真正能和李天养说得上话,能和他一起谈古典音乐,点评前朝趣闻,甚至对生意场上事情也能指点一二的薛秋潼才是那个和他在精神上完全契合的理想妻子。更不要说她带来的万贯家财和薛家在生意场上的势力,又岂是一个小小村妇可以比拟的。
就这样,父亲渐渐地爱上了母亲,忘记了那朵乡间的野百合。
直到两年前的某个礼拜日,自家女儿带着一个长相俊俏的青年踏进家门。
他说他姓葛,出身地正是那个让李天养一度梦萦魂牵的地方。
在得知女儿的男朋友是自家新入职不久的职员後,李天养立即叫秘书调来他的人事履历。结果在其填写的“母亲”一栏,赫然看到了“葛林氏”三个字。
当年他在小镇收债的时候,把当地的风土人情打听得清清楚楚,林家早年是从北方逃难来到此地的,整个镇上只有他们一家姓林。
林家的女子,嫁给了姓葛的人家……除了林水仙,他还可能是谁的儿子?
再看了眼葛秋白的出生日期,确定他不是自己和林水仙珠胎暗结的成果後,李天养先是长长地松了口气,接着有些恍然若失——大哥膝下无子,到他这里也只有个女儿,他们兄弟两个都没有生儿子的命。
李天养早就打定主意,要给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婿,给她准备一份比她母亲当年还要厚重的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女儿嫁出去,让她一生一世都不受半点委屈。
可是葛秋白的出现,又让他迟疑了。他心想或许是老天开眼,他们上一代因为家世和传统观念不得不被迫分开,让下一代圆满地成婚也是好事一桩。尤其是在听说葛秋白三岁就没了父亲,林水仙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到十八岁,却因为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後,越发觉得对他们母子有愧。
他思索许久之後决定把葛秋白招为赘婿,倒插门进李家。这样一来,自己的女儿不用嫁到别人家去,可以永远承欢膝下,岂不美哉。最关键的是,将来他们生下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可以跟自己姓李,这样他们李家的香火就不会断绝了。若是多生两个,还能过继给香港大哥那边,那真是十全十美了。
李天养想了那麽多,却恐怕葛秋白不答应。他晓得他们这些读书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尤其听说他的父亲是个很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酸秀才,怕葛秋白的脾气和乃父一脉相承。
然而当李天养提出入赘之说後,葛秋白竟然一口答应了。
“那时为父以为他是爱吾儿至深,才甘愿如此。没想到此子狼子野心,早就有了吞狼驱虎之心。想来多半了是认为我辜负了她母亲的缘故。可惜那时候为父老眼昏花,竟然没有发现,这才引狼入室,乃至铸下大错。不但害了自己,害了惠勤,更是害了我唯一的女儿。呜呼哀哉!”
看着父亲的字迹,李念潼泪如雨下。
她和父亲都没有想到,原来葛秋白是为了给他母亲报仇而来的。
而他选择报仇的方式,正是玩弄抛弃李天养的女儿,并且让李家家破人亡。
“可惜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一失足成千古恨,是我害了你,害了林水仙,害了你们所有人。
我亲爱的女儿,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希望你看到这份信後能够认清葛秋白的真面目,和他一刀两断。
我的女儿。我走之後,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到香港去投奔你的大伯,他会代我好好照顾你,为你一生保驾护航。其二,你或许可以凭你的力量复兴惠勤。
我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儿而言太过艰巨。不管你选哪一条,父亲都希望你不要後悔,更希望你一生喜乐平安。
另外,如果你遇到困难,除了你远在香港的大伯,还有一个人你可以向其寻求帮助……”
“龙九?是谁?”
李念潼一目十行看到最後,不由得露出困惑的表情。
她吸了吸鼻子,把信纸叠了起来,重新塞回信封里。
“爹地……我早已经做好决定了,我要走那条困难的路。你在天之灵一定要和妈咪一起保佑我。”
李念潼擡头望着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李天养的油画像,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她不但要收拾旧山河,还要叫葛秋白血债血偿。
诚然,她父亲有错不假,而且两个年轻人你情我愿做下的事情,怎麽可以把责任全部推在爹地一个人身上?
而她李念潼又何其无辜,为什麽要让她来承担这一切?
最可怜的还是那些储户,那些买了惠勤股票的普通上海市民,就像是下午遇到的那个疯女人。她又做错了什麽,要被葛秋白报复呢?
如果要说可怜的话,她的母亲薛秋潼又何尝不可怜呢?她一辈子都被瞒在鼓里,认为自己是丈夫唯一深爱过的女人。
不管如何,过去的恩怨在上一代已经完结。既然葛秋白执意要把仇恨的火焰燃烧到她身上,那就不要怪她手下不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