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涵碧轩
从傅厚岗出来,杨时文问谷冰:“刚刚问你,有什麽办法能追查到泄露消息的人,你为什麽不说?”
他揪着不放,谷冰只好说:“我和您想的一样,先排查城南办的女职员,因为从时间上看,抓捕消息在城南办走漏的可能性更大。”
“既然如此,你为什麽不说呢?你想保护谁吗?比如……,温秘书?”
“不,不是的!”谷冰吓了一跳,“我并没有想保护谁,我犹豫不肯说,是因为刚刚指认了黄莘,这又,又……”
“你怕得罪人?”
谷冰点了点头:“您没看见郭宣看我的眼神,像能吃人似的。”
这说法被杨时文接受了,谷冰明显感觉到,他的气场平缓下来。之後,杨时文道:“干我们这行不能怕得罪人,你多一层顾虑,就多一个丢掉性命的机会。”
谷冰像没完全懂,沉默着不接话,杨时文又道:“要稳,要狠,该要人命的时候不能手软!还有,你身边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敌人,包括我,当然,也包括温秘书。”
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敌人?谷冰在心里哂笑,他们真正的敌人,难道不是日本人吗?
“你在想什麽?”杨时文觉察到谷冰的走神,“你不认同我说的话吗?”
面对锐利的杨时文,谷冰知道辩解无用,他索性说出疑惑:“专员,您也当我是敌人吗?”
杨时文愣了愣,忽然间无话可说,空气像是冻住了,只有汽车行驶时发出的轰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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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处在傅厚岗蹲守了一夜,并没有等到莫紫珠,孙照野知道,莫紫珠和无耳狐跑了。他们也许出城了,也许换了个地点藏匿,总之,他们消失在南京了。
之後,许多猜测停留于猜测,无耳狐是否藏身在傅厚岗,陶秋华为何闹肚子,陈家表妹又是谁,等等真相只能石沉大海。
孙照野将满腹恼火发泄在陈如柏身上,将他拿住关了三四天,天天审问,明知问不出结果也不肯放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向日本人表明,他一直在努力地干活。
莫紫珠的线索断掉之後,杨时文也阴着脸。他知道没可能再找到无耳狐,这人要麽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要麽已经出南京了。
日历页页翻动,影桢被炸身死过去十天後,仿佛连日本人也忘了这回事,特别通行证仍然在用,车站码头也在严查,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只是做做样子。
没有哪座城能永远封下去,更何况是南京。日方给了影桢最高规格的丧仪,也高度重视抓捕凶手,但太阳底下总有新鲜事,谁会为了一个人停留呢?
因此在处置了陶秋华丶陈如柏等涉案人员後,警察署在光华门抓捕了一个试图混出南京城的“反抗分子”,并且在严厉审讯後,确认他就是放置炸弹的无耳狐。
一时之间,南京的报纸都在头版印上“无耳狐未时落网,大华戏院血案告破”的字样,喧闹气氛堪比爆炸发生後重庆的庆祝。处决“无耳狐”那天,谷冰跟着杨时文到了现场,远远看见影桢三郎的内弟晴川气。他个子很高,站姿笔挺,整个人充满杀气,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屠刀。
谷冰从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开始讨厌他。
“无耳狐”要被活活砍下头颅,献祭在影桢的灵位前。场面过于血腥,谷冰不想看,但现场没有中国人敢于退场,谷冰捏着拳头低头站着,切切实实感受到耻辱。
终于熬到结束,谷冰跟随杨时文立在出口处,等着日本人先离开。晴川气在一衆簇拥下走过来,路过杨时文时站住脚,说:“杨专员,我记得你,他们说你立过很多功劳。”
他的姐夫影桢三郎是中国通,他也会说流利的中国话。
“功劳不敢当,”杨时文谦虚,“都是尽本分。”
“中国人都喜欢谦虚,但在我看来,谦虚就是虚僞。”晴川气阴笑一下,附耳杨时文道:“虽然无耳狐不是你捉到的,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是真是假?”
“我没有参与这次抓捕。”杨时文说,“但中国人有句古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晴川气露出十分做作的表情,像在扮演尽在掌握的吸血鬼,他带着夸张大笑几声,转身离开。
等他走远了,谷冰松了口气,小声道:“日本人真古怪。”
“他们表演欲旺盛,”杨时文讽刺,“所以在中途岛摔得那麽惨。”
回去的路上,谷冰也问杨时文,死的人是不是无耳狐?杨时文道:“我说过,不要小看孙照野,他都捉不住的人,凭什麽轻易被警察署捉到。”
这非但没能安慰谷冰,反倒让他更难受。
“一定要找个中国人来陪葬吗?哪怕明知他是无辜的?”
杨时文没有回答,他的身体随着汽车轻轻摇摆,好像在茶楼跷脚晒太阳的大爷。
但是谷冰还没有完,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甚至,做这事的也是中国人!”
“你不用这样义愤填膺。如果不满,你可以站出来反对。”杨时文冷冷地道,“可你接受了,不是吗?”
这段话并没有训斥,也没有辱骂,却让谷冰面红耳赤。
杨时文没有再理会,却向萧戈说:“今晚七点半,内政部在玄武湖搞消暑酒会,吃过饭你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