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思烬站在枯树的阴影下,表情被罩住,模糊不清。
“我关于他这个人,就记得两件事情。”她又重新转向水边,“第一件,我们在船上,水下面黑漆漆的,船在走。我们都知道人死後葬在水里,水妖的传说大概也是因此而来的吧。我一直哭,他就给我讲故事,说不要怕。水妖在下面,跟着船游,但不是传说里的水妖。”
唐思烬竭力撇清杂念,“那是什麽样的?”
“是像我这样的孩子。水妖不会杀人,我们不用怕,是水妖怕我们。死在战乱里的尸骨拼凑出水妖,它没有创造战争,是战争创造了它。……当然,传说的版本本来就很多。现在水妖又杀了那麽多人。”
孩子。
线索对上了。
山清刚刚确实转脸过去看河水,还是一直站在永吉上吊绳的正下面,偏头凝视着他?
唐思烬问:“第二件呢?”
“难民营快满员了。”山清毫无起伏地说,“他一直把我往里面推,推得太用力,正好又有人挤过来……他有一只手被折断了。然後他又重新上了那条船,说回回来找我。船开出去……有轰炸机飞过来。”
更多零散的细节悄然相接,唐思烬心下一动。
“你怀疑他死了。又怀疑他是永吉?”
山清的表情凝滞了半晌,两手手指几乎掐破衣袖,说:“是。”
“所以永吉是吗。”唐思烬停顿片刻,问:“他是你哥哥吗。”
山清的手放下去了,“我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他被炸死了。”山清喉咙鼓动一下,“但後来我拼命回想,好像是有那麽一条传闻,那条船只是被炸掉了船头,其实活了四分之一的乘客……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了,那麽多飞机,有的炸死了人,有的没有,我也不知道是我真的记得有这回事,还是我希望自己记得。但是学校被轰炸那天……”
唐思烬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天。
“……那天我不敢回去,掉到水里,是永吉把我拉上来。”山清急促地喘了口气,“我蹲在那里哭,然後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对我提到了水妖。”
“他又讲了你记得的那个故事。”
“嗯。”
“那只是一个故事。那甚至不是一个多麽特别的故事。”
“是。”山清深吸一口气,“水妖传说千千万万,只有一个是真水妖,或者哪一个也不是。可是那天晚上我才想起来要好好看看他。年龄和出生地都对得上。还有他的长相,红芃经常说我和他长得像……我以前怎麽没有想到要问呢?天太暗了,我想等到白天。可是我们回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
她仿佛还要说别的,但终究在此处戛然而止。
因为随後发生的事情,就在他们头顶晃动,挥之不去。
“可是,”山清说了那麽长一段话,并没有哭,也没有露出巨大的悲怮,好像只在陈述一段书中的野史,一段和她毫无交集的记忆。
她定定地看着他:“这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满足和他相似的条件。没有水妖的故事,但另一点对上了。”
唐思烬握住了自己那只行动不便的手腕。
而山清立在树荫下,薄薄的苍白的脸,双目漆黑。微弱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她脸上,大多被遮挡住,仍照不亮那张脸。只有一个小光点幸免下来,被影子分裂成两半,颤颤地浮在她右眼睑下的位置,乍看宛若两颗紧挨的痣。
“你记不记得,永吉为什麽总说,你像他的兄弟。”
她尾音发颤,端详唐思烬表情,“你也和他长得很像。”
永吉和小陶。
亲如兄弟。
山清上前一步,那枚光点瞬间沿着她眼角消失了。
“你……”
她半张着嘴巴,声音却忽然停住,眉头蹙起。
唐思烬回头。
只见密林阳光流泻的另一端,有穿学生服的人影一闪而过,消失在河岸的另一头。
红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加更,不用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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