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迟来的赠礼
黑瞎子靠在张起灵肩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他手腕上的旧疤。院子里的老槐树落了片叶子,打着旋儿飘到石桌上,像枚褪色的书签,夹在他们几十年的光阴里。
“哑巴张,”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秋阳晒得懒洋洋的,“咱俩认识多少年了?”
张起灵垂眸,看着他玩弄自己袖口的手指,想了想:“五十年?”
“不止。”黑瞎子笑,露出点白牙,“从你第一次跟吴三省进斗,我在暗处给你们递消息那会儿算,得有五十五了。”他啧了声,“好家夥,都半辈子了。”
张起灵没接话,只是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五十五载,足够一座山改了轮廓,一条河换了河道,可身边这人,笑起来眼里的痞气,说话时尾音的轻佻,竟和初见时没差多少,只是眼底的漫不经心,悄悄掺了些只有他能看懂的沉。
“说起来,”黑瞎子忽然坐直,拍了拍大腿,“咱俩正经在一起四年了,我居然还没给你送过像样的东西。”
张起灵挑眉。他们这行,向来是把命交在对方手里当信物,礼物太轻,托不住那些在斗里过命的交情;太重,又显得刻意。四年里,他收过黑瞎子顺手递来的半块压缩饼干,接过他染血的绷带,甚至在蛇沼里接过他用牙咬开的水壶——这些细碎的物件,早比任何金银都重。
“等着。”黑瞎子却像忽然较上了劲,起身往厢房走。张起灵听见他翻箱倒柜的动静,伴随着几声低咒,大概是又碰倒了他堆在墙角的破铜烂铁。
没过多久,黑瞎子抱着个蒙尘的樟木箱出来,箱子角磕掉了块漆,露出里面暗红的木头,带着点陈年的檀香味。他把箱子往石桌上一放,吹了吹灰,锁扣“咔哒”一声弹开,里面铺着块褪色的明黄绸缎,裹着些零碎物件——枚锈迹斑斑的银质领扣,半本线装的《旗人礼俗》,还有一把缺了刃的旧佩刀。
“这是……”张起灵的目光落在那半本书上。
“老东西了。”黑瞎子摸着那枚领扣,指腹蹭过上面模糊的花纹,“我家老爷子留下的。说起来,我也算个落魄旗人後裔,祖上还在宫里当过头等侍卫呢。”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可惜到我这儿,别说骑马射箭了,连满语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剩这点规矩还记着。”
他从绸缎底下抽出块木料,是块沉水香,黑中带金,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前阵子翻箱子找出来的,估摸着放了有几十年了。”黑瞎子拿起旁边的刻刀,刀刃在阳光下闪了闪,“旗人有个讲究,送刀只送心爱之人。以前总觉得这规矩酸腐,没当回事,这几天忽然想起来——咱俩都在一起四年了,我这礼,欠得也太久了。”
张起灵看着他。黑瞎子这人,向来活得没规矩,偷过贝勒爷坟里的玉佩,倒卖过宫里流出来的字画,提起祖上的荣光,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调侃,仿佛那些镶金戴银的过往,不过是说书人口里的段子。可此刻他拿着刻刀的样子,指尖微微用力,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倒像是在做一件顶郑重的事。
接下来的半个月,黑瞎子成了院子里的“木匠”。
他不再赖床到晌午,天刚亮就搬着小马扎坐在槐树下,眯着眼打量木料的纹路;吃饭时也捧着块木片琢磨,连王胖子递过来的酱肘子都顾不上啃;晚上就着台灯刻到深夜,台灯的光晕落在他侧脸,把眼下的青黑照得分明。
张起灵没多问,只是每天早上给他泡杯浓茶,晚上在他脖子上搭条毯子。有次半夜醒来,看见黑瞎子还在灯下忙活,刻刀不小心划到手指,他“嘶”了一声,把手指往嘴里一塞,继续低头打磨刀身,像个跟自己较劲的小孩。
张起灵走过去,握住他流血的手指,拿过创可贴替他缠好。“明天再弄。”
“快好了。”黑瞎子头也不擡,声音有点哑,“你看这刀鞘的花纹,像不像你上次在长白山找到的那块冰裂纹?”
张起灵凑过去,只见木刀的鞘身上,刻着细密的纹路,纵横交错,真像极了雪山深处冻了千年的冰裂,在光下看,竟有种流动的质感。他忽然想起四年前那个雪夜,他们在长白山的山洞里,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黑瞎子把半块干粮全塞给他,自己啃着雪块说“减肥”——就是那个晚上,黑瞎子忽然凑在他耳边说:“哑巴张,要不咱俩搭个伴过吧,比跟那群小子瞎混强。”
他当时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把围巾分了他一半。
半个月後,木刀成了。
刀身不算长,刚好能握在掌心,沉水香的木质温润,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刀柄处缠着圈黑色的绳结,结尾处坠着枚小小的银铃,是黑瞎子从那枚旧领扣上拆下来的。最特别的是刀鞘内侧,刻着两个极小的字——“瞎”,旁边是个歪歪扭扭的“哑”,像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
“成了。”黑瞎子把木刀递过来,手心还沾着木屑,眼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试试?”
张起灵接过刀,入手微沉,刀身贴合掌心的弧度,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他轻轻抽出木刀,没有金属的冷硬,却带着木头特有的温厚,阳光透过刀刃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喜欢吗?”黑瞎子追问,像在等一句判决。
张起灵点头,把刀鞘合上,银铃轻轻响了一声,清脆得像雪山融水。“喜欢。”他顿了顿,补充道,“比黑金古刀好。”
黑瞎子愣了愣,随即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抖:“你可拉倒吧,这破木刀能跟你那宝贝刀比?”嘴上这麽说,眼里的光却亮得惊人。
“不一样。”张起灵看着他,认真道,“这个,是你的。”
黑瞎子忽然不笑了,他看着张起灵把木刀别在腰上,动作自然得像挂了几十年。阳光落在两人身上,老槐树的影子晃啊晃,把过往的三十年和眼前的四年,都揉成了一团暖烘烘的光。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成长——从贝勒府的少爷到街头的混混,从德国留学的学生到倒斗的“黑瞎子”,一路跌跌撞撞,耍过无赖,碰过壁,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浪荡下去,却没料到会被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绊住脚步。
这四年,他没再像以前那样把“死”挂在嘴边,因为知道有人会替他收尸;没再随手挥霍,因为想和这人攒点钱,老了能在江南买个小院;甚至开始记起那些被他遗忘的规矩,比如“旗人送刀只送心爱之人”。
原来成长不是变得正经,而是心里有了牵挂,愿意为一个人,捡起那些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温柔。
“哑巴张,”黑瞎子忽然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以後这刀就归你了。要是哪天我惹你生气,你就拿它揍我,别客气。”
张起灵握住他的手,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刻刀磨出来的。“不揍你。”他说,“留着。”
留着这把刀,留着这三十年的光阴,留着往後的无数个四年,留着身边这个人,把日子过成沉水香的味道,淡,却绵长。
暮色渐浓,槐树叶又落了一片,轻轻盖在樟木箱上,像给那些尘封的过往,添了句温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