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但陛下不如大人幸运,可以罢朝在家,她于战场上杀敌,没时间丶也不能伤心,”馀崇彦甚少有这般言辞锋锐的时候,道:“天不绝中梁,反倒让其壮大,可若非陛下当年心智坚定,冒着抗旨的风险也要出兵,如今你我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说话也未可知。”
“陛下立下这不世战功,却如同背负山岳逆风而行,我希望大人能知晓陛下辛苦,来日,与她共面这风霜刀剑。”
她满头花白,目光却坚毅如磐石,一字一句说:“我要你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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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馀崇彦所想的那样,谢定夷没有立时处置谢持,甚至还通过宋氏为她脱罪,免去死罪丶刑罚,贬为庶人,囚于原明昭帝姬府,非死不得出。
判处刚通达不久,东宫就传来消息,说谢持想要见她一面,谢定夷没有拒绝,道:“知道了,朕晚点过去。”
软禁多日,谢持不见狼狈,反而该吃吃该睡睡,乍一看似乎还比先前圆润了不少,见到谢定夷,她仍是倚在窗榻上并未起身,笑道:“母皇来了?”
谢定夷沉默不语,背手站在原地,随便看了看屋内的陈设。
谢持这才盘腿坐起来,说:“母皇做太子时应该没住过东宫吧?”
确实,谢定夷是在边关接的封储圣旨,不仅没有什麽大典礼仪,甚至都没让礼官把旨意读完就强行接过了圣旨,匆匆跑回帐中议事去了。
等战事结束,昭熙帝也已经病逝,朝中政务暂由贞仪帝君虞归璞接手,她回朝没多久就登基为帝,住进了近章宫。
“这太子之位不好坐啊,”谢持叹道:“尤其是明明知晓母皇非我亲母,所以每每见後宫中有人备受宠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忧,想着您若是有了亲子,我是否还能坐稳这个位置。”
谢定夷仍是不语,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日防夜防,就怕您真的喜欢上了谁,要孕育亲子,将我废黜,您大概不知道这种日夜忧心的感觉吧,”谢持含笑道:“也是,您自小出类拔萃,只有别人忧心自己的份,哪里轮得到您呢。”
谢定夷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说:“你就是这麽和宋氏说的吗?”
“什麽?”谢持嘴角的笑意滞了滞,道:“儿臣不明白您在说什麽。”
谢定夷闲庭信步般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姿态随意,道:“他们是怎麽和你说的?是不是说我杀了长姐,心生愧疚,才把这个位置给了你?”
这下轮到谢持不说话了,谢定夷便继续道:“我一直都很好奇,明明这麽多年宋氏想争的就是这个太子之位,我都已经把这个位置给你了,他们为什麽还要冒这麽大风险逼宫呢?”
“你说你担忧我有亲子,可即便我生了,这个孩子也和你差了二十多岁,但凡你表现出一点能力丶平安度日,这个孩子对你来说应该造不成什麽威胁,就算有威胁,你们也大可以对这个孩子动手,下毒丶行刺,哪一样不比杀我来得容易。”
明明只需要等待就可以到手的东西,为什麽宋氏会甘愿冒着夷三族的风险去争夺?
“後来我想明白了,因为不是宋氏教唆了你,而是你教唆了宋氏。”
谢定夷道:“刺杀一事,他们做的很隐蔽,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查出来点东西,但宋氏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此事,以为我仍毫不知情。”
“整个宋家,是你最先查明你母亲的身世,知道她并非虞氏之子,也知道当年她战死的真相是我父亲动的手,所以你明白,长姐杀了我身边这麽多人,我也不会真心立你为太子。”
谢持道:“你不过是想借着我的手铲除宋家罢了。”
“这不是正合你意吗?”谢定夷道:“比起我,你更恨宋家。”
听到这个结论,谢持不禁笑出了声,道:“是虞归璞杀了我母亲,我为何会恨宋家?这些年一直是他们在帮我。”
谢定夷道:“如果你和宋氏是一心的,就不会让宋渐吾和一个风尘之地出来的男子共侍一妻,世家最重风骨气节,你这样做法和直接折辱他也没什麽区别。”
谢持道:“我从晋州带回来的那个人是阙敕吾丘一族的人,此事母皇难道还没知晓吗?”
“我知晓,但宋氏不知晓,”谢定夷道:“你没告诉宋氏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你从晋州救回来的人,在外,你借着他向吾丘寅传递假消息,让吾丘寅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和西羌渐生龃龉;在内,你又用他折辱宋渐吾,却装出一副愚笨无知的样子,让一个世家公子自降身价,同一个风尘之地的人争宠。”
她笑,说:“你看着宋渐吾为你要生要死,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哈哈哈……”谢持听罢,也大笑出声,站起来,道:“母皇,你真了解我。”
“宋渐吾那个蠢货,也就空有一张容貌了,每日不是坐在屋子里悲秋伤月,就是想着怎麽和一个伎子斗,甚至还故意穿得和吾丘越相似,问我喜不喜欢,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个画面,又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他们让我和他成婚,那就成呗,反正我父亲也没把我当成他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坐上太子之位的工具。”
谢定夷道:“所以你一直在喂养他们的野心,不仅把旧事透露给了他们,让他们觉得我立你为太子是另有目的,迟早有一日会将你废黜,而你也一直藏拙,对宋冉姐弟二人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只要你登上皇位,宋家就可以直接摄政,手握天权。”
“是啊,”谢持承认了,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他们是不是很坏?”
谢定夷道:“大理寺查到的那些东西,有不少是你的手笔吧?”
宋氏谋反当夷三族,但除了亲族外,是否还有别的党羽,是否还在藏污纳垢,都不是短时间能查清楚的东西,前朝谋反案连查数年的也曾有过,如今大理寺不过三个月就将所涉官员和各项罪名都罗列清楚,显然是有人帮忙。
“不用谢,”谢持笑嘻嘻的,说:“我要是赢了呢,就用那些东西去对付宋家,要是输了呢,他们也得以谋反论处,左右都是个死。”
她像个孩子一样,笑的温柔无害,声音却无比森冷,道:“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
谢定夷看着她,说:“你很聪明。”
若不是她利用吾丘越给吾丘寅传递假消息,萧辙这条线还不一定能用,西羌和阙敕也不会这麽快分道扬镳,她不知道谢持到底知道多少,但至少在此战之中,她们二人的步步筹谋可以说是互为依仗的,她给出一步,往往有下一步在後面接着,对方杀出一路,她也会适时递上刀。
只是她们二人的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针对西羌和阙敕两个敌国,此战胜後,剩下的就只有面向彼此的杀招。
听到夸奖,谢持顽皮地眨了眨眼,说:“我也觉得。”
她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母皇到底是怎麽发现宁竹的呢?”毕竟宁竹是他们最後的底牌,此人自顺利安插在谢定夷身边开始,世上知晓她身份的也只有她和宋同丶宋冉三人,而他们联系也从不见面,只靠密信或者信物,按理说谢定夷不应该这麽容易发现她,可她还是发现了。
谢定夷道:“你怎麽知道你身边就没有宁竹呢?”
谢持恍然,却也没有太过意外,道:“是谁?”
“算了,”刚问出口她又立刻收回,道:“知道了也是给自己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