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虎
任氏香云纱店铺前厅,任太太正给新到的布匹别价签,擡头见岘青抱着样布出来。任太太放下价签,快步上前接过布放到长桌上,岘青微笑着点头以示感谢。任平生拎着茶壶过来添水,见状连忙为双方补上了介绍。
岘青一眼瞄准了黄铜衣架上悬着的衣裳。黑色双面缎上衣刚套上身,掐得锁骨伶仃的偏襟,倒像拿她身形描的版。直筒裤脚扫过平底鞋皮面,缎面暗纹在光下泛起水波似的粼光。
“这套我要了。还有这身老莨纱花瓶旗袍。”
岘青指尖轻轻勾住另一件旗袍的盘扣,老莨纱裁出的花瓶状腰线,任何身材都能轻松驾驭,正是行家才懂的巧思。
她直接从衣架上取了袍子,目光一扫,便确定了尺寸,连试穿都省了,径直收入囊中。任太太面露难色,这些都是样衣,本不对外出售。然而,任平生擡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他抽出牛皮纸袋,准备将新衣和样布一并包好,正要开口说赠送,岘青已重新掏出银行卡:“生意归生意,人情归人情。”
岘青付清所有款项後,从行李箱取出靛蓝纸袋,指尖在袋口金丝縧带上绕了绕才解开。展开的马甲在店铺顶灯下泛起珍珠般柔光。
识货的任太太“呀”了声,蝶恋花纹在绞罗孔眼里若隐若现,四经绞罗的菱形对穿孔里,蝴蝶随着光线流转翩然起舞。
“这是吴城最老的那台明代织机下来的料子,邀了老师傅的手艺。初次登门拜访两位,不知道从吴城带点什麽过来,思来想去还是这件小衫能入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岘青笑着轻抚马甲内襟,“您摸这接缝处。”
任太太的丹凤眼倏地睁圆,三色丝线绞的锁边针脚,正是她师父那辈失传的“燕尾藏”。她着急探身去确认针脚细节,没顾上翡翠镯子重重磕在玻璃柜台上。
任平生突然摘了眼镜:“绞罗透光该配什麽里衬,刘小姐可有建议?”
“配人心。”岘青笑着打趣,见任太太的绿戒已叩进绞罗孔隙,“玩笑话,我会用黑色素绉缎。”
中国人最懂这种藏锋的奢侈:既要让内襟里的燕尾藏针法显出百年传承的底气,又得端着份浑不在意的风流。
“毕竟苏东坡先生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这件四经绞罗蝶恋花马甲,把千丝万缕的讲究都化作衣袂翻飞时的惊鸿一瞥。
任平生近些年空闲了,也捡回很多书来念,他听了岘青的话,嘴角也泛起笑意,内心竟有几分被点亮的通明,乍看朴素内藏光华的香云纱想来也暗含了一些古人的智慧。他瞥见妻子把马甲对着光细看,轻透绞罗裹着银线绣的蝶须,在风里微微发颤。
任太太突然拍着岘青手背笑:“今晚商会聚会,岘青小妹定要同去。”
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顺着绞罗纹路打转,“顺德七十二家香云纱厂的话事人,倒有半数算是老任的同门。更不用提近年来,他好些个徒弟都自立门户出息了,每年都想看看有什麽老面孔出头了。”
任太太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当下香云纱的大半壁江山更是遍布她父亲的徒子徒孙。
岘青喝下一口茶,“是顺德当地同行的聚会吗?”
岘青瞥见任平生正用绒布擦拭眼镜,他笑着宠溺的望了一眼任太太,“方便的话,今晚同我们去洲际酒店一起饮茶。顺德商会的局,说是参加一个招商会,多半人都是借着机会和老友聚聚。今晚让安姐带着你认认人。”
岘青捏着茶杯打趣,“好啊,但是我备的绞罗可不够分。"她晃了晃空纸袋。
任太太的绿戒贴着马甲绞孔叩在台面上:“那些猢狲谁敢伸手?去年中秋阿勇收了我颗陈皮糖,被他们笑到腊月。”
落日馀晖撒进店铺时,岘青望着任平生帮忙封包样布背影。她来之前听闻岭南生意人很多出社会比较早,在社会大学摸爬滚打了一身武艺,果然百闻不如一见。任平生这麽年轻已有徒弟在外面自立门户,做大做强了。那些曾经在晒场挨骂的学徒,如今名片上的头衔早已变成"总"字辈。
岘青将两套香云纱新衣折整齐放入随身单肩包,布料滑过展台玻璃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任太太收好牛皮纸分别包裹的样布,金珠吊坠在她墨绿色香云纱旗袍上晃出涟漪:“邮寄的事交给阿姐。”
她特意镶了贝母美甲过的小拇指缝隙残留些许河泥黑色,任太太擡手留意後,有些不好意思的收手笑了。
岘青想起老家总说“英雄不问出处”,此刻看着马甲上细密的燕尾藏针脚,倒觉得岭南人更信“出处自成英雄”。就像这四经绞罗的菱形孔眼,每根纬线都要走对位置才能成就整匹料子的浮雕光华,人又何尝不是?那些早年染坊里沾的汗渍丶生意场上吃的暗亏,待你真把招牌立起来了,都成了老师傅茶馀饭後夸耀的“当年勇”。
她忽然读懂晒场铁门上那副斑驳的对联,“经纱纬线织天地,阴晴圆缺皆文章”。
常月明出三楼电梯时候人还是有些恍惚,但是走近张局後,他立刻强行调整了状态,一言不发的静心听局长的推介,暗自观察对方的反应。对面的这位较为丰满的圆脸女士应该是职位更高更有话语权的。
这位女士问了两个问题後,局长的回答差强人意,对方的追问显得有些凌厉,大抵没能得到满意的回复,她後面明显心不在焉起来。同行的男士起初还有礼貌回应局长,但是觉察到圆脸女士的态度後,也慢慢冷淡了许多。
他正想着说点什麽拉回一些局面,圆脸女士忽然微笑着打断局长,表示要去下洗手间。她侧身退到沙发後面,转身离开了,稍走远一些,常月明注意她一路走,都在用双手抚弄浅金套装短裙上的褶皱。
等圆脸女士折返回沙发,竟然换了一袭黑色双襟旗袍,旗袍翻袖口露出深褐色金属颗粒感的反面,常月明认出这是真丝香云纱面料,他意识到这是工作场合转了注意力,而对方意外地换了一张春风和悦的脸。
她重新坐下後,先是在局长讲话的停歇处,主动问了下,“请问这位是贵局的常月明先生吗?”
张局连忙接住,“是的,曲总好,这是小常。”
对方的语气比之前温和许多,常月明在局长的眼神示意下,接过了局长的话头,昨晚临时抱佛脚熟记的B方案的政策此时也排上了用场。虽然他後面讲得内容多少和张局有很多重合,毕竟都是一套方案出来的解读。可时势大过天,对方这次明显给予了更多的耐心,常月明抓住机会把新政策的亮点重点展开,其中曲总提出的问题,张局松弛下来後配合应对有佳,明显比上一轮让对方满意,双方的交流渐入佳境。
曲总作为半导体行业头部恒天集团的代表,张局更是表示禹市政府各级部门都会多方重点支持和扶持恒天落户,未来待双方正式坐下来商讨後,恒天一定能感受到禹市政府和招商局的引凤落禹的诚意和决心。
曲总坦言集团这次投资规模不小,预期会分三期投资建设完,总投资超过30亿。她直接明牌,张局闻後大喜,内心同时感慨常月明真是一员福将,堪当大用,虽然暂时未能得知缘何有了转机,但是这次显然得益于这位得力干将,才能将对面的铜墙铁壁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次恒天半导体的签约最终花落谁家,在行业内都是具有重大影响意义的。如果禹市能引入恒天,意味着同行业上下游企业尽数会意属来禹市落户。曲总和张局敲定了双方正式会谈时间,客套一番後握手暂别。
曲总临走前更是冲着常月明表示:“今天感谢小常,後续保持联系。”常月明有些一头雾水应着,重新欠身起来点头示意。
张局看对方走远了,伸手使劲儿拍拍常月明的肩膀:“月明,你小子可以啊。”他正想找常月明解答下心中一万个为什麽,他的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擡手示意常月明快点跟他下二楼,回到他们的主场大厅。
他们下楼不多久,三楼江城主场氛围就稍显尴尬,原本眼看着已经在锅里的肥鸭子恒天集团则表示集团还在审议是否合作的决议,暂不参加後续答谢晚宴了。
江城的招商会声势浩大,坐拥世界每年高校毕业生数量之最等一系列优势,此次招商工作成果可谓硕果累累。这种皆大欢喜的场合上,恒天半导体的临时倒竈带来的难堪,虽然不会给工作成果带来重磅打击,但眼看着树尖上好果子突然跌落下树的不甘,江城市局的领导班子脸色多少有些难看。
常月明跟着张局下楼後,更是一晚上都被邀为左膀右臂,连口水都没能喝上,一直忙到熄灯,躺在酒店的床上想再想点什麽也是有心无力,直接沉沉得一觉到天亮。
或许是有了恒天打底,後面几天繁重的洽谈工作常月明应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恒天的好消息很快也传来了,张局在离开顺德的前一天总结晨会上,正式宣布恒天花落禹市。
回到酒店一夜无眠的刘岘青,大清早顶着峻黑的黑眼圈大叫一声,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提前约好的行程,实在无法推脱。天亮了还是得老实按照原计划挨个拜访晒场,看布买布。
离开顺德前,她专门折返去店里和任太太致谢告别,任太太加了她联系方式,叮嘱岘青後续再来顺德一定要提前告诉她,就不要到外面住了,她家五层老宅,房间她任选。任太太抓出司机阿元,硬是把岘青推上车,不由分说直接一车拉去白云机场。
常先生比常月明还早一步知道这个消息,主管这块工作的他更是亲自参与了恒天集团的招商谈判,过程自然不易,但是结果双方都是满意的。
常月明人还在岭南,谈判会後招商局里主持工作的郑局长已经把顺德一行招商组,前期和恒天对接过程中的精彩表现都做了工作汇报,期间自然不吝大力肯定常月明此行中扭转局势的精彩表现。
常先生会上没有过多表示,内心自然大悦。他期待着常月明回到禹市後,仔细问下他出了什麽奇招,还只是说瞎猫子撞到了死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