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恕我
天坛位于南郊,圆丘方土,中设明堂。
傅润沿东阶而上,先拜帝神祖宗,再行祈报之祭。
一时祭乐大奏,天阴将雨,忽现晴虹。
他做皇帝前最恨天象征兆之说,如今却坦然得多,命衆臣即兴作诗唱和,论诗意分赐御物。
天坛的主礼官个矮年迈,落在後头,见傅润神情冷淡,好几次踟蹰,始终不敢上前。
傅润招他来,嘴角依旧噙着一抹冷笑,“什麽事?”
“陛下可要降旨赦免关押在刑部的……”主礼官悄悄擡头,又垂下灰白的脑袋。
傅润:“哦,祭天是该有这麽一出。不过孤想杀的人还未处理干净,明年孟春大祭再说罢。”
这等乖戾的话若教史官听去,将来的国史本纪可了不得啊。
礼官讪笑,战战兢兢随傅润往桑坛去,左手微不可见地朝几位中枢大臣摆了摆。
傅润看也不看身旁的赵彗之,催促道:“还不开始麽?”
女官手心有六粒滚圆的金珠,“皇後的霞帔乱了,方从车里捡拾起来。陛下略等一等?”
傅润见四位女官要搬小凳子才能够得着他的皇後,不情不愿地接过金珠,“孤拿着罢。”
也该他拿着,毕竟是他扯下来——迟早杀丶杀了赵彗之!
两人一左一右沿丹陛登坛,挂在远处的天灯忽然熄灭一盏,惊起一衆宫人喧哗。
傅润凤眸微狭,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索性忍着杀意为赵彗之的霞帔系扣金珠。
“……陛下还气恼麽?臣……越界了。”赵彗之压低声音,只他们两听得见。
傅润越想越怒,“你说呢。孤不是先帝,孤不好男风——”他多少有些心虚。回想这五个月的相处,最先“放火”的是他,不许“点灯”的也是他,被咬了一口便要打要杀,他在计较什麽?
祭天耗去两个多时辰,赵彗之已恢复镇定,随手解下挂在傅润腰间的一枚香囊,道:
“我明白。”
“什麽?”傅润看赵彗之将薄荷香囊拆开闻了闻气味,猜测他有些胸闷气短,欲言又止。
“我明白陛下……陛下谁也不喜欢。车内是我……”
“什麽?”傅润心神恍惚,瞟了一眼候在阶下的刘福,再问一遍:“你丶说什麽?”
赵彗之将香囊收入袖袋,微微挑眉,额头贴着青年的额头,半晌低叹道:“是我情不自禁。”
傅润哑然,发觉赵彗之比暮春初见的时候高了两寸,俯身迁就他时像一头伺机而动的凶兽。
他面颊发烫,嗓子渴得冒烟,以为是伤风着凉的缘故,一阵胡思乱想,绷着脸面无表情地问:
“你有什麽情?”
“这个麽。”
傅润手心发汗,待赵彗之张口要说话,连忙後退两步,瞥见天灯大亮,不由松了一口气。
雅乐骤起,乐人齐唱:
[天垂风露兮……祥风生……氤氲气合兮……尽安康。]
祭桑坛是从祭之礼,皇後只须按女官指引祈愿桑神庇佑,祝求来年风调雨顺,最後坐在织机前略推两把丝线即可。养蚕在春夏季,眼下只有一些未能羽化的蚕茧。淡黄色,不破不立。
傅润乐得清闲,独自站在东南角的缫丝池边,望着热腾腾上升的水雾垂眸想心事。
一双苍老枯皱的手颤巍巍地把纺锤递过来时,他很吓了一跳。
“陛下。”着淑人命妇服的老妇欠身行礼。
耳垂宽厚,眼明齿齐,当是有福长寿之相。
傅润认识她,暂且搁置烦闷猜疑,亲自扶她到一旁歇息,笑道:“淑人近来如何?”
老妇也微笑,“老身明年八十初度,尚能吃两碗粥,还请陛下派天使来程府观礼吃汤饼。”
程氏,京都最有声望的贵妇人,年轻守寡,长子丶次子俱高中状元,凭儿孙们的官职和请封晋三品淑人,女儿们业已儿孙满堂。她自幼博学善辩,婚後寡居,五十岁那年长孙出世,这才兴办诗社邀男女诗人吟咏山水,此外兼任大臣家的闺秀的塾师,其中便包括姚妃。
姚述与发妻只这麽一个女儿,年纪轻轻才貌闻名京都,到头来落了个难産血崩的恶结局。
作为教了姚妃几年诗文的女先生,程氏待姚妃如亲生女儿,乍闻姚妃死讯,大病一场,几死。
往事兵荒马乱,傅润语气飘忽:“唔……淑人的生辰是十二月初八?”
程氏笑眯眯谢恩,听了很是受用,发现傅润不时望向皇後,联想早逝的“学生”,慈祥地说:
“陛下既与娘娘举案齐眉,何不行一饮之欢?娘娘如今的身子应是很强健的。不会错。”
合卺丶破瓠丶饮欢,无论说得文雅不文雅,实是同一件事。
傅润一噎,旁人敢这样讲丶他早甩脸色了,扶额道:“这丶这个麽……”
当初他放纵宫人传递禁宫消息以便引小人上鈎,不想如今钓到自己身上来,鈎出旖旎风月。
真是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