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往事(下)
金匮是个好地方。
人口少,百姓安土重迁,商业也不兴盛,城墙屋舍大多仍是南宋时的模样。
乡下地方满山浅青色的野草,夹杂三两株桃树或梅树,溪水打着旋儿冲刷两岸裸露的黑岩。
傅润的病来得突兀丶去得也快,等赵彗之把附近能入茶的野草煮了个遍,他就好了。
“蒲公英丶桑叶丶枸杞丶茉莉……今天吃什麽茶?嗳,小鬼,你不如刈一捧猪草喂我吃。”傅润坐在唯一一把完整的矮竹椅上,刚用盐水和猪鬃牙刷漱了口,拿过绑着剥皮的青蛙的钓竿漫不经心地盯看水面。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语,但他总想说些什麽,说话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
小野猪是养不住的,昨天夜里双双拱坏篱笆跑了。
新下过雨,地上湿,“狂奔不顾”的野猪踩出两条明显的痕迹。
老汉直叹可惜,念叨着好歹杀了做烤乳猪,天不亮就全副武装背着竹筐手握锄头进山找猪。
于是破猪圈——不,好歹“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家里只剩他们两个睡到日上三竿的小子。
赵彗之懒得搭理傅润。
态度懒散的人的玩笑之语,听一半扔一半已很足够了。
他不明白什麽样的人家会养出这种家夥——待傅润稍温柔一些,便“变本加厉”地靠过来——好像从没有人待他好似的;可是观其谈吐丶衣着和腰侧的佩剑香囊,必然是高门王孙。
水至清则无鱼。
日光刺目,傅润渐渐失去耐心,将木盆中两条巴掌长的野鲫鱼抛回河中,大喇喇站起来。
赵彗之只遗憾自己总是病丶尚不识字,否则早写张条子要他今日就带着那头大饭量的驴滚蛋。
傅润洞察人心,暗骂小混账,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
“弟弟,哥哥教你识字,怎麽样?抵作我们主仆留宿你家的费用。”
赵彗之:“……”
傅润理所当然地点头道:“嗯,你放心,我的字极好,若不是藏拙,放眼天下,无人能及。”
赵彗之盯着傅润的脸看,不说话,眼眸黑白分明丶清而冷峻,令人无处躲藏。
傅润被盯得心虚,正欲解释辩驳——
赵彗之突然笑了。
浓眉深目,展颜融雪,冷傲的脸上显露一点天真和与人无害的矜倨。
“你笑什麽!”傅润不悦,俯视他,想想又觉得自己仗着年纪大欺负一个哑巴很不要脸,老脸一红,道:“走。我们回去。你爷爷该回来了,野猪入了山,就像这鱼入了水……一去不返。”
当时的赵彗之岂知傅润话中深意,侧耳倾听山风中突兀的人声,皱眉点头,单手拎起木盆。
这两天他们越走越远,晒太阳的地方从小院子移到了山脚的深潭边,回去要走五里多的路。
傅润见小哑巴眉头紧锁,虽然还未察觉异样,正色道:“怎麽?”
赵彗之指了指傅润腰间的剑,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傅润眸色稍黯,垂下眼思忖是哪里暴露了行踪,冷脸回望山雾笼罩的森林。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冷箭倏地破空飞来,堪堪擦过他的发髻“嗡”地扎进桦树的树干中。
“走!”
傅润将搭在竹椅上的灰褂子披上,不待赵彗之反应便背着他往山里跑,专挑无处下脚的地方。
他十六岁的时候身体好得很,加之是被赵坼当亲儿子往死里训出来的,天不怕地不怕,自恃武功高丶脚程快,可惜低估了看上去瘦不拉几的哑巴子的分量,跑着跑着不禁气喘吁吁。
最糟糕的是十一岁的赵彗之和他毫无默契可言,既不能说话,又不会写字,稍挣扎——
“别闹!”傅润的脸颊被树叶划破,缓缓浮现一道血痕,低喝道:“再动把你扔下山去喂狗!”
赵彗之看了看闻声从四方追来预备包抄他们的髭狗群:“……”
傅润脸色阴沉,到底把赵彗之放下来,抽出剑护在他身前,“喂,我若死了,你要记得我。”
赵彗之一怔。
姚述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长女唯一的儿子真是个活祖宗,幼时奔赴山海关冻得在阎王殿里溜达一圈後非但不知惜命,反而愈发逞能,发起“疯”来世间好像没有一人一物留得住他。
山上灌木丛生,马尾一般的野松针蛮横地遮蔽天空,土质又松软湿滑得很。
傅润利索抽出剑,右脚用力踹飞一只哀叫的髭狗。
一时间其馀髭狗龇牙咧嘴不敢上去撕咬。
他见赵彗之要碰他藏在腿侧的匕首,蹙眉拽住赵彗之的衣领险将人一把提起来,“别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