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应善当即明白这是陛下在逼他,为了给傻儿子擦屁股,不得不去找伯父元勉出面。
“这两日,元本兵避而不见元侍郎,恐怕陛下的打算不能成了。”江修夔叹道。
傅润翻看翰林院整理的御制诗集,“先生此话过早。元勉也不再是当年的元勉,和他侄子一样左右逢源,除夕应了孤的赐婚,转头把刚十四岁的嫡孙女许配给李家人。且再逼一逼他。”
江修夔垂眸思忖,正欲谏言,见赵坼进来,微微颔首示意。
赵坼是替长子斐之进宫谢恩的,说完赵斐之回西北大营的事,两眼愣愣地看向傅润。
傅润待赵坼的态度同往常一般,淡淡地问:“将军还有什麽事?”
赵坼听说傅润已将近三个月不去後宫了,稍稍安心,见有“外人”江太傅在,粗声否认。
他在家思来想去,总觉得傅润对彗之大概没有情爱的念头,仅仅是借此发泄对赵家的不满,毕竟去年大张旗鼓选女人的就是傅润,选秀女最後不了了之则是因为要和高丽打仗嘛。
“陛下,老臣……那夜的冒犯,是气急败坏昏了头——望陛下恕罪。”
傅润啜饮一口热茶,和善地笑道:“这说的是什麽事?孤怎麽不记得?”
赵坼当着“外人”的面,实在拉不下脸,支吾道:“就是……唉,请陛下早日选妃孕育子嗣。”
皇後的身份绝不能泄露,甚至一定要是“赵氏”。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
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还不至于撕破脸。
傅润摩挲温热的茶碗,对此不置可否,“选妃的事入了夏再瞧瞧罢。皇後那里……”
*
正月十五上元节。
橘红色的玻璃灯从二桥门一路挂至济天殿,红縧随风摇曳,漫步其中,恍如仙境。
傅润兴致颇高,十五天里或宴请群臣丶或望月独酌,喝了太多太多烈酒,今夜亦是如此。
戌时二刻,星月西移。
收拾残羹冷炙的太监们敛气屏息赤脚後退,不声不响地撤出承元殿。
傅润手握一盏浅口的夜光杯,低着头哼唱《青玉案》的曲调。
他即位以来,固然有诸多不快,却也有许多有趣的丶深重的丶非帝王不能有的见识。
当皇子时的谋算如今看来太孩子气——因此,他从不把傅瑛放在眼里。
一个是夺位失败的废太子,一个是手握权柄的新君,心性和眼界的差距岂能靠阴谋跨越。
当然,他仍像从前一样偶尔想死,又渐渐生出长生的妄念。
如果能守着傅氏的万里河山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如果能有一个……一个陪他走下去的人。
“‘寰宇清夷——’”傅润一顿,屈指轻敲膝盖,“‘武帝亲迎太乙神,流光绚煜动星辰。……红灯几点东风里,犹是元宵一度春。’遂昌诗肖似唐人,善极。呼……千百年之後可还有人记得——”
他猛然起身,眼前一黑,手里的夜光杯骨碌碌滚下玉阶。
烈酒伤肝,肝目相通。
他的目疾又发作了。
比哪一次都厉害,与瞎子别无二致。
傅润费力辨识台阶的棱角,试探性往下走了半步,差点踩空,闷哼一声摇摇晃晃跌坐在阶上。
他喝醉的时候过于固执任性,很不愿向阉人暴露自己的脆弱,便没有立刻喊人进来服侍。
一切形状都染着黑色的热雾,殿外则隐约有两抹深红。
傅润猜测是两只写满元宵诗谜的灯笼。
翰林院那帮文人讨好他丶请他猜谜,他猜了两个,略点评一番,望着平凡的人群,意兴阑珊。
孤家寡人没什麽不好,就是丶就是……就是有时心里空落落的,总是提不起劲。
傅润这一跌,脚腕丶腿骨连带膝盖又酸又疼,随意按捏几下,垂眸想心事。无关朝政。
殿内温暖如春,他醉得几乎坐着睡过去,忽然闻见清冷苦涩的竹叶的味道。
一个没良心的黑影静静地站在他身前,不知站了多久。
高大宽直的影子将他完全笼罩。
傅润心肠一软,口齿发涩,险些伸手抱住对方,刻意冷声刺道:“你来做什麽。”
“……陛下何以认出是我。”赵彗之蹲下来,替傅润捡起洒了一地酒的夜光杯。
傅润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便知是你。”
赵彗之见傅润双眸含雾,不禁卸下疏离之色,岔开话题道:“御用监新做了几样珠玉,误送到长乐宫。我看封泥上有九爪龙纹,想必是为陛下做的,还未打开——”
傅润听着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烦得头疼,一把拽赵彗之让他坐下,冷笑道:“你当那是什麽好东西?腊月初四,孤知道时他们已破了玉料……孤想索性做好了逗一逗你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