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谁说的?”
“……”刘福避而不答,咽下口水,“奴婢已认罪。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收了李大傻的银子。”
傅润轻笑,“许久不听你这样喊李轩昂。八万两银钞,小福子,你跟在孤身边,缺这八万两?”
刘福两颊泛白,“不过是赚他一笔。他要的是毒杀殿下,至于奴婢丶我只是想让殿下病着。”
傅润黑了脸,眸色渐深,冷喝道:“够了。”
刘福边喘气边摇头,“不,殿下都知道,奴婢也门儿清,今日何不说个痛快!是,七年前殿下从江南回来後,除了腕足酸痛畏寒,其馀的疾症都是因为奴婢在香囊里偷偷掺了南洋秘药。”
混杂汗液的眼泪夺眶而出,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不知道对面的人会露出何种表情。
刘福停顿片刻,自顾自回忆往昔,既有感激,也有厌恨,又哭又笑,接着凄恻地说:
“殿下可曾将我当作一个人看待?我是下贱之人,但我难道是自愿做奴婢的?太子丶三皇子不怀好意,是我替殿下挨了好些打骂;姚娘娘罚殿下禁闭抄经,是我……我不甘心,不甘心。
“殿下就像天上的太阳,注定富贵平安,要什麽没有呢。我生来是蝼蚁,是个不值一提的玩意儿。可是蝼蚁望着太阳,它想啊,想太阳什麽时候能掉下来,哪怕离它近一点也好啊。”
傅润抓起一把碎竹叶泼在刘福的脸上,“够了!来人——”
刘福反而说得激动起来,嘴角的痂因此裂开,他却全然不觉,“陛下!不,殿下,你知道的,你该知道的,奴婢待殿下一片忠心,若不是殿下从江南回来後变了个人似的丶若不是殿下做了皇帝,离奴婢越来越远了,奴婢怎麽会继续在香囊里下毒!”
“你丶是他的人?”傅润冷冰冰地问。
刘福一顿,自嘲般嗤笑两声,答道:
“殿下果然知道,是去年秋天祭祀天坛的时候,还是今年春知道的?是啊,奴婢那时候算什麽东西,哪有门路接触这种神不知鬼不觉害人不举的秘药,当然是先帝爷给的——太子成婚过早,沉迷女色,精泄阳衰,子孙根硬不起来了。若想办事,须用秘制的苏合香提精神。
“那时殿下尚在江南治水。先帝爷多疑,见殿下康健丶太子病弱,怕太子的两个儿子早夭了,殿下排行第二,以兄终弟及做借口夺皇位,特意找到奴婢……奴婢一时糊涂,答应了。”
牢里阴寒,傅润心不在焉地按捏手腕,眉头颦蹙,好像已放弃阻止刘福揭露这一段秘辛。
刘福说得满口是血,咳嗽道:“殿下的龙根不精神,并不是批折子累着了,是常年佩戴先帝授意的毒香囊的缘故。先帝爷临终前又找了奴婢一回,他老人家还想着待九皇子长成後传位与他!奴婢真替殿下不值,悄悄减了药量。否则如今就是观音大士再世,也救不回您了!”
饶是在金匮经禅僧觉圆月正点拨丶早已知晓所有真相,傅润听了依旧遍体生寒。
他的抱负丶谋略丶才智,在文宗眼里,充其量是可以为幼弟铺平道路的垫脚石。
文宗不但看不上他,也不想让他有一儿半女——否则老九怎麽在他“驾崩”後名正言顺继位呢。
如此一想,命他娶赵坼的女儿,是看准他心高气傲丶不肯同权臣之女有任何私情;放任李季臣结党,是要拖延他彻底掌控皇权的时间;诏元勉回京守武械库,则是为四丶五年後新皇御极做打算,毕竟他在文宗的暗示下从来以为元勉是太子党,疑且不及,谈何重用!
“……你是一时糊涂,还是装糊涂?”傅润压低声线叹息,擡手轻拍刘福汗淋淋的脸颊。
“我丶我……殿下!奴婢是怕殿下再不肯使唤奴婢了,想着殿下若再病一些——”
傅润只是看着他,目光如一把冷刀。
刘福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音,眼角缓缓流下热泪,哽咽道:“求殿下恕罪!”
“孤恕你的罪还不够多麽。”傅润看向腰侧的佩剑,淡淡地喊他:“小福子。”
十八年的主仆,不知多少声小福子。
刘福颤声应了,只见那珠光宝灿的龙袍朝自己靠近,心口一凉,天旋地转,陷入无边黑暗。
*
“陛下有口头圣旨:传赵指挥使入宫。”王长全翻身下马,站在将军府堂厅外急嚷道。
赵坼在裴府教训裴多的儿子,赵夫人急匆匆披素衣出来,屈膝一拜,“现就去麽?什麽事?”
王长全不敢看她,低头说:“不清楚。总之丶陛下喝了些酒,不大高兴。赵都将,请。”
赵夫人想了想,叮嘱儿子:“你如今是有官服的,行事务必小心谨慎。”
赵彗之闻言掩饰急促,“母亲放心。”
……
“这里。陛下就在这里。”王长全满头大汗,见时辰迟了,利索关上门,脚底抹油跑了。
赵彗之掀帘子走进内殿,借微弱的烛光寻人,忽然後颈被一柄剑抵住。
他忍住反手将其制服的冲动,手持一盏油灯静静地站着,那剑又慢吞吞收了回去。
傅润扔了剑,将手指捂热了,再抱住赵彗之的腰,“好迟。再迟半刻,孤就出宫杀了你。”
“陛下吃了多少酒?”
“一杯。”
“真的?”
傅润转过身来擡眸瞧他,青丝缭乱,瞳孔覆着湿漉漉的雾,“便是两杯又如何?”
赵彗之亲了一下傅润的额头,又俯身吻他的唇,“不如何。早知如此,臣陪陛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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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语录》天书阁覆刻本】帝好饮酒,性恣,尝夜半诏赵都将入宫,摒退宫人,秉烛坐对。内侍王长全立于殿外,忽闻“酒来”,呈酒上阶,又闻“茶来”丶“笔来”,旋转奔回,汗落成雨,犁明方止。史臣谨按:此事,帝有《朝见曦虹》一诗(见《御制诗集正编》卷四)。